果然。
容秦暗暗咀嚼着这两个在燕京也算顶层的名字。
的确是很麻烦的人物。
定安侯因同太祖皇帝一齐起兵的缘故，同样拥有不需要被工部年年丈量发放文书的爵田，况且定安侯周礼的侯夫人李氏出自陇西李氏嫡支，老夫人更是先秦王的独女安成郡主，本身同样有爵田，怎么想都不可能缺文肃伯府这点爵田。
而华尚书已经做了八年的工部尚书，眼看下一步就能递补入阁，虽说其本身出自寒门，但华尚书的妻子谢氏同样出自江南大族临安谢氏，同样也不像是会去侵占文肃伯爵田的人。
难怪户部那群人精对这份公文连一天都不敢留，工部两位侍郎也闭着眼看都不看就把他传到自己这里。
容秦深吸一口气，在薛镇抚使期待的目光中斩钉截铁地说道：“搞不定，我回去问问我夫人。”
薛泽：……
三名锦衣卫小旗：……
看你刚刚那么自信，还以为你已经有办法了。
容秦咳了咳，从阴影里走出，半点不为此感到羞愧不说，甚至还隐隐透着一股得意：“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不过我夫人处理这种事真挺在行的。”
薛泽：……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我把锦衣卫唬住了，但是这件事的麻烦程度显然不是我能够解决的。”
容秦叹道：“那些佃户已经被锦衣卫秘密带去提审了，我猜这事多半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可背后之人的目的一定不简单，一旦屈打成招，只怕就不好办了。”
屋内燃着沉沉梨香，清甜的雾烟氤氲绕梁，谢昭婉了然，支颐笑道：“少珩前两日还嫌我告诉你的那些人际往来繁杂，可若是你与薛镇抚使再多知道一些，就会发现此时并非偶然。”
“定安侯府一向低调，虽同样是开国四勋爵之一，却不同于宁国公府与宣平侯府的作风，反倒一直极为谨慎，就连十分不喜那代定安侯的宣宗皇帝也寻不到他的错处。”
“定安侯世子周佑昰延续了周家一贯的谨小慎微，加上世子夫人也是个好清静的，京中宴请往来也都是侯夫人做主，由是京中很少人知道，这位世子夫人是姓华的。”
“华？”容秦倏然抬头：“和华尚书是什么关系？”
“世子夫人正是华尚书与华夫人中年得的嫡幼女。”
谢昭婉颔首一笑：“他们两家是最亲近不过的姻亲关系，明面上看还都是中立的派系，少珩想一想，是谁既会知道他们的关系，又敢同时对两家发难呢？”
答案近在嘴边，容秦张了张口，一时却说不出话来，他定定地望着榻旁摆着的观音竹，薄唇微抿，莫名显出几分不合年龄的怅然来。
“少珩不必为此介怀。”
将容秦从这份怅惘中唤醒的事谢昭婉夹杂着丝丝清润凉意的嗓音：“四殿下也不是草芥人命的人，会有如此举动，多半是春风得意之下没来得及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她有意宽慰容秦，却也没打算说假话蒙骗他：“四殿下的优势是年轻，陛下还有很多时间来得及好好教导打磨他，可年轻气盛也未必全是好事，若是他能和楚凌绝再对峙几年，或许就不会如此轻率。”
“四殿下会如此急躁的排除异己，也是陛下在他身后推动的结果，不然谁又能使唤得动锦衣卫呢？”
“按你所说，那些佃户已经被锦衣卫收押，那么定是已经背上罪名了，要么是污蔑主家，要么是擅藏界碑，不管四殿下成功打了定安侯一个措手不及，还是两位老臣反过来摆了四殿下一道，横竖这几个佃户是逃不过的。”
谢昭婉知道这些文臣大多都有些期待得遇明主的情节，即便容秦从面上看不出沮丧失望的端倪，她还是堪称贴心地为楚凌霄找补。
“四殿下太顺利了，他背后是崔氏，前朝除了崔尚书，还有大大小小的各地官员，他不可能永远如此顺利，更不能永远依靠崔氏。如果不趁陛下还有精力给他收拾烂摊子时让他狠狠跌一个跟头，未来他只会闯出更大的祸。”
“不过这样也并非不是好事，谁没做错过事呢？”
“话是这么说，我也并非是对陛下的想法有什么不满，更不是苛求四殿下什么，只是稍微更认清了一点东西……”
认清了在这个时代，人命本就是有三六九等的。
容秦敛眸轻叹：“道不同不相为谋，在我眼里，那些佃户的命也是人命，而人命不是可以拿到牌桌上随意摆弄的筹码。”
“陛下希望借此事来教育儿子，定安侯和华尚书那里多半也知道陛下的意思，会不留余力地给四皇子一个教训。”
沉吟片刻，谢昭婉用十分稀疏平常的语气问道：“而这定会涉及到不少的人命，少珩救得了一个也救不了所有，反倒还会惹的四殿下不喜，给自己平添麻烦，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
容秦反倒愣了愣：“哪怕不能救下全部，只能救下其中一部分，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全部了吧。”
相对无言半晌，容秦竟也没生气，倒是谢昭婉黑珍珠般的眸子里有星光闪过，恰此时，云苓快步走来：“太太，外头有锦衣卫来寻老爷，奴婢等人不敢拦他，已请到前厅喝茶了。”
“让他稍等片刻。”
谢昭婉在颇有些凝滞的气氛里突兀地粲然一笑：“很好哦，我很喜欢少珩的这个回答。”
“既然少珩都考虑清楚了，那就放手去做吧，人生在世，总要做一些冲动又吃力不讨好的笨事嘛。”
她笑眼弯弯，俏皮地朝容秦眨了眨眼，仿佛刚刚带着些咄咄逼人的强硬问话只是容秦的错觉：“放心，少珩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就算真闯了祸，惹了四殿下的不喜，我也为咱们留足了后路。”
人类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也终其一生都在试图靠近向往的自己。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靠利益驱动的选择是最常见的，同时也是皇帝、楚凌霄、谢昭婉他们这群自诩顶尖的人最习惯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