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谢昭婉处于皇帝的位置，她同样会做出皇帝的选择，再往深处想，那块界碑之所以不翼而飞，未必不是两家有意纵容的结果。
四殿下他们动不得，却可以从崔氏身上扯下一块肉来。
明白归明白，但这并不妨碍她欣赏容秦身上她所不可能拥有的、堪称闪闪发光的勇气。
于皇帝而言，能用一件不影响大局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让自己骄傲的儿子清醒，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交易。
于楚凌霄与两位权臣而言，这是一场零和博弈，只是赢家不会获得奖赏，输家却会面临惩罚，在这种情况下，用上什么手段都不为过。
这些佃户的名字甚至都不会出现在决策者的书案上，他们最多会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伪造好他们是被灭口的证据。”
两厢对比之下，只要作壁上观即可获利，却宁愿深陷泥潭也要救下几个素不相识之人的容秦在他们之间又是多么格格不入。
容秦和锦衣卫离开后，谢昭婉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不少，她将那本早就读完了的烂俗话本又翻了出来，在做过记号的页面停留须臾，转而唤来云苓。
“去查过了吗？保定府，这个叫温郢的年轻男子。”
云苓的表情有些复杂：“此人，已经于半年前意外死于火灾了，就他前十几年的经历来瞧，看不出什么稀奇的。”
“是么？”谢昭婉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将话本收回匣子里：“看不出什么稀奇的，反倒才是最稀奇的地方。”
她像是在等什么一般，一边遣人递明日进宫的牌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棋谱。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本该跟在容秦身边的德安垂着头汇报道：“老爷本和锦衣卫小旗往北镇抚司去，可半途却被四殿下身边的人给拦住了，现下应该是去了他们常去的茶馆。”
谢昭婉不置可否：“我知道了，回老爷身边吧。”
“今晚给书房添好冰，清口降火的银耳雪梨羹也煮一份，让厨房的宋嫂子最好炖一些好消化的宵夜备着。”
她笑眯眯吩咐子苓：“少珩回来后定会直接去书房，第二日还会天不亮就离开，咱们今儿个也别等他了，同母亲和表妹一齐用膳吧。”
事实证明，谢昭婉能料中大部分未来会发生的事，可她总会在容秦身上受挫。
因为容秦不仅早早回来了，更赶上了她们的晚膳，硬生生挤开了赵雪青坐到了谢昭婉身边。
赵雪青正学到用膳时的礼节，茫然中又透着几分不可置信地望着宋妈妈。
宋妈妈咳了咳，想告诉赵雪青一家子吃饭没那么多礼数，又担心误导了赵雪青，让她在未来的婆家那儿失礼，还是谢昭婉出言解释：“咱们是没规矩的人家，你去了那等守规矩的好人家后可不得像家里似的。”
宋妈妈：……
她家最端方不过的姑娘嫁人后怎么变成这样了？
周氏与赵雪青噗嗤一笑，就连面带倦色的容秦也不由翘起嘴角，绷紧的身子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一如谢昭婉所说，容家的确是没有规矩的人家，好比如没有人遵守所谓的“食不言”，一顿带着嬉笑声的晚膳结束后，容秦卸下若无其事的伪装，如一只沮丧的犬类动物般将下巴靠在谢昭婉的肩上。
“四皇子没等我和锦衣卫走到北镇抚司就动手了，他的贴身内侍将我带到了曾经我带他看过慈幼局的茶馆。”
“我建议他着眼慈幼局是为了让他看看京中有多少挣扎生存的百姓，不是为了让他将里面的孤老当做政治筹码。”
容秦发觉自己近来叹气叹得愈发频繁：“或许是本性如此，又或许是暂时走了弯路，四皇子包了整座茶馆，里头除了他空无一人，就连内侍也只能等在外头。”
“我刚进茶馆，便感觉他的气质不一样了，许是心境不同以往，四皇子指着那片田的方向，用一种吩咐的语气对我道：容少珩，本殿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把你那可笑的妇人之仁收一收。”
“他说：我知道你有几分能力，可有能力的人如过江之鲫，本殿未必要用你，若你忠心，本殿自然可让你扶摇直上，可若你不知好歹地想要阻本殿，那些灰溜溜离京的人就是你的下场。”
或许楚凌霄说这话时还颇有气势，可在容秦毫无起伏平铺直叙的复述下，却只有让人忍不住沉默的滑稽。
谢昭婉语塞，一时竟不曾对容秦的亲近做出反应：“然后呢？”
“然后我就和你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容秦耸了耸肩：“但他好像想得太多了，自己和自己纠结博弈了一番，最后勉为其难地告诉我他这是愿意为了我而让步，不动那些佃户的性命，让我好自为之。”
过分亲近的距离和后知后觉的羞赧感让谢昭婉红了耳尖，她仗着走道灯火昏暗无人发觉，自以为不着痕迹偏过头：“他在撒谎。”
“对，四殿下在说谎，但这句话也让我明白了，他有自信可以做到在佃户们死因上瞒过我，甚至让我认为是另一方对佃户下的手，他不仅骗我，还试图暗示我，以期借刀杀人。”
容秦若无其事地将目光从谢昭婉泛起红霞的白嫩侧脸挪开，欲盖弥彰般地咳了咳：“他应该是想将事情扯到华尚书身上，能拉下马就拉下马，拉不下去也能让递补入阁的换一个人。”
孙阁老致仕后，内阁只剩裴首辅与王阁老两位阁老，王阁老的年纪又大了，遂经两位阁老的举荐，陛下有意让吏部沈尚书、工部华尚书与刑部李尚书三位尚书递补入阁。
刑部李尚书的同胞妹妹便是定安侯夫人、华尚书与定安侯也有姻亲关系，不管楚凌霄往哪边动手，在他的谋算里，至少都能落出一个递补入阁的名额。
不管是王阁老还是裴首辅都精得跟什么似的，见到楚凌霄恭敬归恭敬，但怎么拉拢都不管用。
楚凌霄何尝不知道自己太过急躁，又何尝不知道这是皇帝给自己的考验。
但这是一个机会。
一旦成功，他在前朝就会有一个支持自己的阁老。
没有得到递补入阁名额，却已经有了入阁资格的兵部尚书崔谅，就是最合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