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田清吏司的员外郎李潭江已年过四十，他当年殿试的名次不过是三甲出头，自心知自己做到这个位置之后，若没有上官提携，基本就顶天了。
常言道吏户礼兵刑工，工部排行最末，比之掌握大燕上下官员任免的吏部，再比之掌考科举与祭祀，地位十分清贵的礼部，工部一向是一个只出不进的清水衙门，甚至不如和自己同为最末的刑部，至少人家手里握着不少案子，总有需要的人会去打点。
地位低还没有油水也就罢了，大家勒紧裤腰带，也不是不能过。
偏偏工部同时也是官员换任最频繁的一个地方，除了六部皆存的一名尚书与两名侍郎之外，在太宗年间，其又设工部下四属部，分别为营缮、虞衡、都水、屯田四清吏司。
每个清吏司设一位主官、两位副官，也就是正五品的清吏司郎中，从五品的员外郎和正六品的主事，还有五位无品级的文书小吏以及三名处理杂物的小厮。
营缮清吏司掌宫室官衙营造修缮，虞衡清吏司掌度量衡及铸钱，都水清吏司掌全国水利设施修缮建造，而排在最末的屯田清吏司则掌全国的土地划量及每年的耕种等相关农事。
从功能来说，营缮是为皇帝造房子，虞衡能插手钱币铸造与度量衡的划定，是工部内地位与油水稍高的两个清吏司，也是换人不如何频繁的两个清吏司。
都水清吏司与屯田清吏司就惨了，虽说水患和因天灾人祸而颗粒无收在大燕都是常事，但皇帝总要拎人出来背锅。
于是可怜的屯田清吏司员外郎李潭江只能眼睁睁看着上司换了又换，硬生生把自己熬到了年近五十也看不到上升的希望。
李潭江出身寒门，妻子是秀才的女儿，全家族官位最高的就是自己，儿子无甚读书的天赋，年近三十才中的进士，还是个二甲吊车尾，再往上走，多半也只能走到自己的位置。
屯田清吏司真正有用的活不多，大多是那些琐碎繁杂的文书报告，前者基本都被历任为了赶紧逃离工部的郎中抢着干，后者做了也无用，终究又会被丢给底下的文书小吏们。
时也命也。
李潭江曾这么想。
直到他遇见这个据说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新任主官。
虞衡清吏司的员外郎那日怜悯地望着他：“你知道吗？你们屯田司新的郎中姓容，就是娶了临安县主后平步青云的那个幸运儿，和四皇子去了一趟山西后沾着皇子的光，连工部都没来过就升了职。”
“靠着女人做官的能有几分能力？多半和我我这位一样，又是个贪功不做事，一问三不知还爱指指点点的大少爷，我看你们可有得忙了。”
先前皇帝为了让容秦去山西干活，随手升了他为屯田司的六品主事，压根没在意这个位置上还有人，容秦回来后既有功劳，工部也非是什么重要的地方，这才让他直接从正六品跳到了正五品。
李潭江不知内情，却也没什么想法，他叹了口气：“主官再如何又有什么用呢，咱们这个年纪，纵是要升，还能升到什么位置？”
话虽如此，但当李潭江真正看到这个过分年轻的主官时还是愣了愣。
倒不是说容秦长得多吓人，只是在等级森严、大家大气都不敢多喘的衙门里，容秦显得太过于松弛了。
他手里提着一份褐色绸缎包着的木盒，毫不在意地坐到前任郎中布置好的办公桌前，还大不敬地感叹了一下值房狭小。
李潭江正忙着将前任郎中养在值房里的几盆兰草搬走，忽得听容秦道：“放下吧，没事折腾花草干什么？”
他也不着急给清吏司的几位官员和小吏派活，反而先从手里提着的木盒掏出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和两盘小菜，一边吃，一边拿起案上的邸报津津有味地看着。
吃到一半，容秦似是嫌案上的公文有些占位置，将公文移到旁边的小凳上，又拿起勺子舀了香味浓郁的骨头汤喝。
李潭江彻底被新任主官的不靠谱给惊到了。
旁人上任，哪个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生怕少了威严，这位容郎中倒好，连清吏司的人都没认，也不知是拿着架子还是真不打算干活。
不管是哪种，他的背景都不是李潭江能惹得起的，比他还低半阶的主事杨松可以待在小值房里等容秦找他再来，李潭江却是不敢的，他战战兢兢地站在值房门口，垂着头缩着肩，不像官员，倒像容秦的小厮。
“李员外郎，你看上去没什么事。”
容秦的嗓音很清澈，像夏日里清清泠泠的山泉，他收好木盒，这才将刚刚放到一边去的公文拿到案上，随手翻了几页便笑道：“既然这样，劳你先帮我介绍介绍咱们这清吏司都有什么人吧，免得待会儿见到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要重用他的意思？
“是。”李潭江恭敬道：“屯田司除了下官，还有主事杨松，以及小吏彭爽、戴嗣鹏等五人，他们都在外面，您若是要见，遣小厮去说一声便是。”
容秦含笑听着：“那便再劳你喊他们进来罢。”
李潭江本以为眼前这位是个想和他们打好关系的软柿子，可待人都进来了，容秦却没第一时间开口，反而在看其中一份看着不甚紧要的公文。
工部不似兵部户部，没有什么需要抢时间的公务要做，这份公文看样子像是新送来的，也没有红头签作为重要标识，这有什么好看的？
李潭江不知容秦与杨松的关系，但他算是个老好人性子，担心容秦无意间得罪了户部杨侍郎的儿子，正想提醒一二：“大人，您看——”
“嗯，都到了？”
容秦将公文轻轻搁在桌角，仿佛这才看见他们似的歉意地笑了笑：“说来还不曾见大姐夫，待下衙得空了定给姐夫赔罪去，只是现下在衙门里忙着，就不得不公事优先了。”
“哪里哪里，大人刚从山西回来，想必忙碌非常，自然是公务为先。”杨松现在可不敢当他的赔罪。
姐夫？
李潭江傻眼了。
他努力回想，似乎杨主事的妻子也姓谢，难不成是临安县主的堂姐妹？
“这样才好，咱们不管私交如何，还是要公事公办。”得到想要的答复，容秦的态度更加让人如沐春风：“那我便说一说我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