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容秦停顿了几秒,笑道:“其实我不是一个喜欢上纲上线的人,也没什么七七八八的要求,只希望安排下去的事你们能实实在在地去做,别偷奸耍滑跟我玩花样。”
“屯田清吏司虽不似其他清吏司有油水和功劳,可往后该给你们的便是你们的,谁也抢不走,吩咐你们做的事,责任都由我来担,但功劳绝不会少你们一分。”
李潭江等人还没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什么叫责任他来担,功劳却不会少我们一分?
暂且不说此话的真伪,在李潭江数十年宦海浮沉的经历中,连一个敢这么承诺的人都没有,甚至大多还反着来,功劳是上司的,若出了什么差错,那肯定会随便推出一个小喽啰来当替死鬼。
容秦说完便不再提规矩的事,他摊开那册新送来的公文:“文肃伯被抄家问斩,爵田与卫家购置的田地自然也收归朝廷,户部那里给了批文,要我们工部遣人重新丈量田地,以便分类收税,这事虽不急,但你们最好还是这两日抽空去看看。”
太宗皇帝自陇西起兵登基后册封了不少勋贵爵臣,光是食邑里的爵田就给出了一大片,以至于中央官田与内库的皇家私田反倒少了。
暮年的太宗皇帝嗜杀多疑,怎么看这些曾经同自己一起起兵的勋贵怎么不顺眼,横看竖看都觉得他们浪费了自己的良田,便下令将皇亲与勋贵的食邑分开,意思是除却亲王、郡王与公主、郡主之外,其余勋贵皆不得拥有食邑。
不过宁国公、定安侯、宣平侯这三位太祖皇帝时便册封并钦定世袭罔替的勋爵不在此列,而当年的文肃伯又深得太宗皇帝信任,以至于文肃伯府的那连绵百里,有银子都买不到的良田能有传脉至今。
如今一朝抄家,文肃伯府的爵田便成了真正的香饽饽,谁都想从中挖一份利吃。
是故按理来说,重新丈量田地的事户部肯定巴不得自己搞定,一滴油水都不会和工部分,哪怕户部的陈尚书念着容秦几分好,他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整个户部的利益分出一二。
所以,这份公文能递到工部来,乃至能传过尚书和两位侍郎再递到容秦这来,其中一定有什么棘手之处。
容秦面上只叫彭爽与戴嗣鹏两名小吏这两日去瞧瞧,做出不甚在意的假象,实际上他今日下衙就打算借着巡视自家庄子的名义往爵田跑一趟。
稍微翻了翻其他几份公文,大多都是与秋收有关的,距秋收还有段时日,容秦挥了挥手,放几人回值房处理琐碎的日常事务。
德安轻手轻脚地给他上了茶:“老爷,该去见见三位堂官了。”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
容秦刚上班没到一个时辰便面露倦色地叹了口气:“一件事还没做呢,就要见了这个再见那个,是不是还得把其他三个清吏司的官员都见一见?”
“自然要的,不过您也别担心,县主都给您安排好了。”
德安说着,理所当然地从怀中掏出两张单子:“华尚书好古玩,是金石大家,这点您应该也知道,严侍郎与您才一同从山西回来,他好白茶,极喜白毫银针,江侍郎好书法,最喜柳公的贴。”
他一边念一边将小几上放着的织锦精致包好的礼盒推到容秦面前:“几位清吏司郎中的礼都是普通的锦缎,但您还是得当面去一趟的。”
“太太说了,六部不比翰林院,这些人情来往都有旧例,若不想节外生枝的话,还是遵循旧例为好。”
“工部还有各清吏司郎中轮流做东请客的规矩,您还得问问李员外郎或者杨主事,免得轮到您的时候匆匆忙忙。”
容秦昨晚就看见谢昭婉唤白苓从库房拿了东西包好递给德安了,但他没想到谢昭婉竟连工部三位堂官的喜好都了如指掌。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谢昭婉偏头一笑:“我自记事起就是燕京皇城内所有宴会的焦点,会知道这些也不奇怪吧。”
有人想同她套近乎,自然就会先谈起自个儿身边的情况,便是有意隐瞒,也能从中窥见蛛丝马迹,再连点成线,从那些没人在意的采买婆子和浆洗丫头下手,轻松便能知道这家人近来的经济状况和人丁数量。
上位者们往往只会平视与仰视,很少低头去看这些在他们眼里连蝼蚁都不算的奴仆,殊不知百密一疏,掌握了最底层之后,想查什么都不算难事。
谢昭婉促狭地翘起嘴角:“我可还知道,你们这些文官有时候心眼比针尖还小,偏还爱装成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哪怕是见面少躬了几度身,都会记在心底,狠狠地念上几年。”
自从容秦从山西回京,她对容秦的态度较从前又随意了不少,偶有刁钻之语,容秦也不甚在意,反倒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神经倒比武官还粗些。
他赖在府中休息的两日,谢昭婉一直陪在他身边,两人不常说话,气氛却也并不僵硬,容秦研究他的农事,谢昭婉打打棋谱,兴致来了随口谈上几句,竟还都能句句默契地接上。
容秦接过德安的单子叹着气看了一遍,上头对于他的上官和同僚都标得细致,从性格到喜恶,甚至还有几句对家中情况的描述与她对人家家庭关系的猜测,也不知她从哪打听来的。
如果他按单子上的去做,应该很容易就能做到八面玲珑,同谁都有几分交情吧。
不管是被他抓住把柄亦或是拿人手短,未来他在工部做事,谁都得给他行方便。
容秦托着下巴,又一次打了个呵欠。
谢昭婉显然比他更适合在宦海沉浮。
就单论这份仔细和对人心的把控,但凡谢昭婉是男子,她的政敌一定每天连呼吸都得提心吊胆。
翰林院事情再多,好歹丘鹤掌院是个纯粹的文人,他们又闹过一回,没这么多七七八八的人情规矩。
真是麻烦。
他看着那份新送来的公文,莫名竟从其中不长不短地十几行字里觉出了些硝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