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细雨朦朦,谢昭婉立在廊下,瘦削的身影被高大的木雕长柱遮了个严实,谢二爷忙着吩咐下人东扣西藏地蚕食长宁郡主的嫁妆,也没注意到这旁的人影。
谢昭婉早就因谢二爷而冷了的心再一次跌入冰窖。
这不只是因为谢二爷对待谢老夫人的淡漠,更因为她发现自己似乎在冷心冷情方面像极了这个令人作呕的男人。
久跪多日的双腿隐隐刺痛,谢昭婉恍若未闻般地扭身回灵堂,她撑着白苓,轻声道:“让我再给祖母上一柱香吧。”
一年前谢柔婵的种种动作谢二爷不会不知道,可他还是选择了放任自流,甚至想着靠两个女儿在两位争储的皇子间左右逢源,丝毫不曾考虑过女儿的安危。
他只为自己博到了容秦而自得欣喜,从没有想过更大概率的失败,以及一个下嫁寒门,犹如抱金行于闹市的女儿会面对什么。
谢二爷还在等着她的回复,甚至双眼都写着理所当然,就和他想和文肃伯府联姻,娶卫敏仪为继室时一样。
两个孩子懵懂地站在他的座椅旁,更为年幼的明晏反而凭借直觉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
诗会应当已经开始了。
透过盏中清澈的茶水,谢昭婉看见了自己眼中尖锐而凉薄的讥讽。
“你毕竟是他们的姐姐,亲人之间有什么不能帮的,户部一位侍郎递补尚书,那总要有人填上侍郎的位置……”
谢二爷图穷匕见,他刻意在两个儿子面前要求谢昭婉的承诺,显然是为了让她顾忌着未来与娘家的感情而松口:“为父入六部对你和容秦都有好处,容秦现下不是在那个劳什子工部么,待为父做了户部侍郎,将他调令来户部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像是生怕不能打动谢昭婉似的,谢二爷又和她说起了长宁郡主与谢老夫人的事,他的怀念看起来无比真挚,还装模作样地自责了一番自己对她的疏忽。
在谢二爷愈发成竹在胸的说服中,谢昭婉忽得嗤笑一声,她垂下头,食指与拇指抵在眉心,终于卸下了那副温和沉静的闺秀面具,笑得肆意又嘲讽:“父亲啊,我该怎么说您呢?”
“我都跟您说过很多次了,我是在皇宫长大的,和楚凌绝、楚凌霄他们一起读的书,您在他们面前战战兢兢,怎么就觉得能随随便便就骗过我呢?”
她撑着额角笑个不停,身子微微发颤,翡翠流云步摇与青玉珍珠耳珰摇晃不已,任谁来都不敢认这是素来冷静自持,连头发丝都不会乱一根的临安县主。
“父亲,如果不是您如此步步紧逼,我也是愿意跟您维持表面上的和睦的,我的娘家从来都不是宣平侯府,更不是您说的谢家。”
“我的依靠曾经长宁郡主,是我的外祖镇国公,现在是我自己,我过得如何再说,反正是用不着谢家撑腰的。”
谢昭婉抬起脸,她笑得眼角泛红,却无损这双凤眼的锋芒:“父亲,我再您一次选择——”
她的目光扫过两个孩子,又直接望向厅外炽热灼人的阳光:“您安安分分的,这两个孩子您能教就教,不能教就和曜哥儿一样送出去,别想用他们要挟我,也别想利用他们从我这里拿东西。”
“外室子终究名不正言不顺,索性就告诉您吧,只要我想,宣平侯府的世子完全可以是族里的任意一个孩子。”
“你怎么敢?!你,你!”
谢二爷惊愕地从椅子上倏得站起,他指着谢昭婉,连说了好几个“你”都没把舌头捋顺:“他们可是你亲弟弟,谢家那群人算什么!”
“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谁来做这个侯爷都轮不到我做。”
谢昭婉毫无敬意地站起身,兀自理了理皱了的衣袂,拊掌一笑:“好了,现在父亲您是怎么想的呢?”
“你!”
谢二爷咬牙切齿,心道果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谢昭婉从前对他多尊敬孝顺,现在怎么刁蛮成这样!
是他谢二爷莫名其妙突然就想同文肃伯府联姻吗?还不是因为楚凌霄器重容秦却全然漠视自己,他才会想去另辟蹊径!
谢昭婉分明是侯府出去的,却从不为谢二爷和侯府说好话。
还有近来送到他手里的续弦人选,全都是些地方小官的女儿,家世最好的还是谢大太太透了口风的湖广按察使的女儿,还是个庶女。
想让谢昭婉出面求皇后出手,反倒还被她一顿连嘲带讽。
谢二爷越想越愤懑,可谢昭婉现在反倒微笑着一言不发,又变成对外示人的闺秀标杆了。
“好吧。”
知道谢二爷犹豫不决,谢昭婉噙着笑点头:“既然侯爷有了决断,那日后便只能给外人看一看侯府父女反目的笑话了。”
她话音刚落,便毫无留恋般地抬脚去跨门槛,红苓扶住她的手,两人就跟屋里没人似的往外走。
“等等!”
谢二爷恨恨握拳:“我答应你。”
很好。
谢昭婉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她嘲道:“父亲还真是能屈能伸。”
“婶婶给您说的那家小姐不可,湖广按察使后宅乱得很,隔三差五就被御史参上一本,那小姐还是出自勾栏的姨娘生的,被养得和她姨娘一个样,您喜欢,我却不想被连累。”
她很给谢二爷面子地评价了这几位谢二爷稍微看得上家世的女子:“抬头嫁女,低头娶媳,您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后院里的女人也不少,最大的女儿都出嫁小一年了,哪个和您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会愿意把好姑娘嫁进来?”
“我给您两个选择。”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谢昭婉显然深谙掌控人心的精髓,她笑着伸出两根葱根般细白的手指:“五品大同府同知蒋斌的嫡女,或者四品永州府知府夏领的幼妹。”
蒋同知是吏部沈尚书嫡长子沈镜的亲信下属,夏知府是工部华尚书的亲家,华尚书嫡长子华司明的岳父。
两家虽面上不显,却都有往上爬的潜力。
更何况两家的女儿都温和老实,称不上聪明,但也不至于笨到会和谢昭婉对着干。
谢二爷却不知道这么多,他皱了皱眉,显然都不太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