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二爷神情郑重，面上对两个孩子厌恶嫌弃，可每每瞥过他们懵懂脸庞时，眼神却是掩不住的疼爱。
这种纯粹父亲对于孩子的疼爱，谢昭婉从没有见谢二爷对自己露出过。
像是对谢昭婉的沉默有些不满，谢二爷沉声道：“齐光，再如何你也是谢家的女儿，出嫁后只能依靠谢家，为父是你的父亲，总不会害你，至亲至疏是夫妻，若是以后侯府不如从前，那容秦未必还会如此待你，只有你弟弟们才是你的真正的倚仗。”
谢二爷絮絮叨叨，来回说了好几遍没有娘家依靠的女子不会被善待之类的蠢话，诸如哪家的嫡女出嫁前与庶弟关系不好，待她在夫家受了欺负时也无人为她声张。
他说的认真，谢昭婉也不曾打断，她笑意盈盈，嘴角翘起的弧度恰到好处，让人天然对她有如沐春风的亲近感，从而忽略藏在眼底的疏离和冷漠。
“为父自认从没有亏欠过你的地方，你母亲去世后为父甚至未曾续弦，又把你放在老太太膝下长大，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甚至还将侯府上下交给你打理，哪家的姑娘能有你这样的待遇？如此，你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五娘的事说到底还是后宅之事，你同二皇子青梅竹马多年，若是你能早早看住她，也不至于让她钻了空子，二皇子来府中退婚，容秦与谢家女的婚约又已定下，为父也是迫不得已啊。”
“就算五娘当了二皇子妃，回门时为父不是照样还是站在你这边偏心你吗？况且看二殿下如今境地，再对比容秦，为父也没有选错，不是吗。”
“谢家要是败了，你的下场可未必会比你两个弟弟好，齐光，为父从来就知道你很聪明，什么样的谢家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你总该知道。”
“你婶婶和那些人给说的亲事门第都太低，还大多都是庶女，为父的意思是，你进宫同皇后说说，反正也是给你选继母，皇后不会不上心的，待这门亲事成了，你自然也有好处。”
随着谢二爷一句句话的砸出，谢昭婉嘴角凝着的温婉笑意也一点一点地落了下去。
自她记事以来，长宁郡主与谢二爷的关系就僵到极点，正院里只有镇国公府的老仆，甚至还有独立的护卫。
这些仆从与谢家原本的下人格格不入，就像被拱卫在宣平侯府正中央、却与其他院子都有着一定距离的正院一般，隔开了谢昭婉可能与谢二爷的接触。
为了前途与侯府的尊荣，谢二爷将长宁郡主如一尊菩萨似的供着，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外面一个接一个的置外室，将得心意的女人连连往府里领。
在谢昭婉六岁时，有一个被宠爱冲昏了头脑的姨娘得意洋洋跑到正院，好一通耀武扬威，谢昭婉本以为母亲多少会罚她一顿，就算不发卖，也少不了罚跪和掌嘴。
可母亲连看都没看这位姨娘一眼，她只笑眯眯地替谢昭婉讲《战国策》里的故事，讲唐雎的胆气，讲邹忌的自省，又讲到《左传》与《春秋》。
那姨娘站在堂前，从耀武扬威的傲慢逐渐变得不知所措，最后，在母亲笑着同谢昭婉讲曹刿论战时，那姨娘终于听不下去了，姨娘愤愤不平地甩袖离去，当天便被谢老夫人打了一顿板子，次日便发了高热，连七日都没熬过去。
谢昭婉记得母亲那时叹了口气，让人妥帖地安葬了姨娘。
“齐光，不要怪她，她又有什么错呢？她就像一个有眼疾的病人，迫切地希望拿到眼前的食物，她用尽全力去争去抢，只是因为她看不见远处的东西多得多。”
“肉食者鄙的意思不只是上位者目光短浅，更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其他人的痛苦。”
“母亲教你这些，是希望你能睁开眼睛，看全近处和远处的所有东西，能看见云端之上，也能看见泥潭之下，姨娘没有人教她这些，所以你不要怪她。”
姨娘死后，父亲便破天荒地来了正院，谢昭婉不知其所为何事，却极其高兴地让婢女为自己梳妆打扮，甚至不嫌麻烦地用了整套头面，穿上了有些膈脚的玉鞋。
她的礼数极好，就连大她一些的两位公主也比不上，步态端庄，行走间裙摆不动，白玉耳坠亦不曾摇晃，可当她向父亲行礼起身时，对上的却不是她预想的夸赞，而是谢二爷冷漠到甚至嫌恶的眼神。
再长两岁，在谢昭婉初显才名时，她方明确地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受父亲期待和喜爱的孩子，这和她是否优秀无关。
谢二爷几乎和她没有任何交流，哪怕在人前也是板着脸，有人说他教子甚严，难怪谢大姑娘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华，谢二爷的目光也只冷淡地在谢昭婉头上点了点：“小女顽劣，不堪称赞。”
直到长宁郡主去世，她身披白麻，跪在灵堂前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时，谢二爷才像终于看见了这个女儿似的。
他想用这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去换些什么，可皇城人人皆知这是陛下定好的二皇子妃。
不等谢二爷动什么歪脑筋，谢老夫人便将谢昭婉接到了自己的荣寿堂。
谢老夫人问心有愧，又心知自己同样命不久矣，只好用严苛到失了温情的态度将所有能教给谢昭婉的东西一股脑地塞给她。
再过两年，谢昭婉又一次跪在灵堂前，面前多了几个长辈，最后彻夜守灵的却只有她一人。
她给祖母倒了一杯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两盏茶在月光下重叠了影子，恰如谢昭婉一般，孤身只影。
清晨，她被刚分来照顾自己的白苓几人扶着回房，却恰好听见谢二爷与小厮抱怨：“真是死的不是时候，死了还要挡本侯的路。”
小厮喏喏地应着什么，谢二爷又道：“本侯都联系好了，只等让元娘去皇后面前为本侯说说好话，现在好了，守孝三年，等三年一过，谁还记这份情。”
“对了，本侯今日要去阮氏那儿看看孩子，本侯只有这一个儿子。”
“对了，你们想想办法，等元娘管家出错了，就从她手里抢上一部分管家权，把那几个银器铺给本侯要过来，宋氏看她那点嫁妆看得紧，本侯用用都不成，呵。”
元娘是谢昭婉的在家中的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