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熙挺了一天的脊背,终于懒散地摊在桌面上,脚翘着二郎腿。她枕着自己胳膊,叹口气:“京城的少爷小姐,也是一样的无趣。”
“哦?今儿见了这么多男子,可有印象深刻的?”时水八卦道。
殷熙脑中闪过一张苍白消瘦的脸。他叫什么来着,冯照读。
“哼,慢慢看吧,哪儿能记得住真么多人。”殷熙按下那张脸,把它推远。
“少爷小姐们,不好聊天么?”时水好奇问。
“无非是些吃喝玩乐,附庸风雅的话题,来回来去说。和咱们家小水这种见多识广风趣幽默的人没法比。”殷熙坏笑着。
时水听了哈哈大笑:“正是正是,他们又没上山下海过,哈哈哈自然和我没法比。”
“只是阿熙,你可别忘了,和房尚功去金石大赛。”时水看殷熙垂了眼,知她此时困了,起身摇摇她:“阿熙,别在这儿睡,进屋去睡。”
殷熙睁开眼,直起身来:“嗯~你说他啊房小侠,对,金石大赛。倒是可以去开开眼界。”
转天一早,殷熙坐在窗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回想着晚上的梦。她梦见一双干瘦而有力的手,拉着她往前走,前面一片金光,那双手的主人在光里看不见脸。有个声音说:“别怕,我不会伤害你,跟我走。”殷熙莫名被吸引,一步一步跟着那双手往前,直到脚下忽然一空,整个身体向下坠去。那双手迅速抱住她,那人将她整个抱在怀中,说道:“别怕,我们一起下地狱。”那人紧紧抱着她,亲她的唇,火热深入点燃她整个身体。殷熙抬眼去看,眼前赫然是冯照读那张苍白的脸。啊~她还没喊出声,那人又俯身去吻她,吞下所有声音。
殷熙耳朵红了,双手捂着脸,一阵羞愧。小平端着洗脸水进来伺候,看自家小姐已经起身,忙道:“小姐起的这么早?还以为您得多睡会儿呢,昨儿忙了一整天。”小平丝毫没看出殷熙此刻的不寻常。
殷熙将脸埋在水中,不住地吐泡泡:可恶,我竟然也做这样的春梦?那姓冯的是妖孽吗?
妖孽冯照读只有一个跟班小厮,在房中收拾妥当,就出府去柜台巡视。这种生意上的跑腿活儿,家中几位哥哥是不屑做的。米粮生意的核心账目,也不让他碰。即便如此,他还是有机会接触到运输米粮的系统。这足够他一步一步,踩出一条让自己出人头地的路。
冯家二公子在府门口看见这个默默无闻的庶弟,哼哼一笑:“哟!这不是我那个出尽风头的七弟吗?昨儿在殷大小姐的相亲会上,好一番壮举啊~”
冯照读躬身行礼:“二公子。”
“哼,少耷拉着一张脸装无辜,看着无欲无求的实际处处算计,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那蜀中铁矿王,能看上你?连我都沾不上人家的边!”
二公子三个月后就要娶妻,还想着殷家?冯照读只当没听见,率先迈步出府。
殷熙为着接二连三的相亲会,脚不沾地的准备,来往人情不敢怠慢的,就请几位姑妈一起商量。时水跟在左右,见了不知多少官府内眷,名门公子,落魄世家,啧啧啧一时觉得眼花缭乱,心猿意马。
骆新莲这几日愁眉不展,对着小和尚吐苦水:“时水那丫头,这几日见了不是念道那柳公子的长腿,就杜公子的细腰,还说要去听钱公子的诗会。这都什么事儿啊,好好的一个丫头,被这俗世迷了眼。”
小和尚笑道:“就是!有你这世间难得的上上品郎君,她怎么还惦记别人呢!”
骆新莲瞪他一眼。
小和尚托腮道:“要我说,你这整日忙着上下钻营,自然没时间陪她。你不陪她还不许她找别人么?”
骆新莲垂下眼睛,终是叹口气:“是了,说到底我们是两路人。我能照拂她一二就不错了。”
“哦?终于觉得你俩不是一路人了?”小和尚倒了杯清茶。
骆新莲翻了个白眼:“我你还不知道么,从小家里人都快把我的坟地刨好了,没有一件事不是按家里那几位老太爷的意思做。哼,我就是想怎么样,也不敢怎么样。”
小和尚扬扬眉:“我要没记错的话,你不是有个未婚妻么?”
骆新莲点点头:“金家的女继承人。”
小和尚又道:“我可听说,金家是金石篆刻的大家,今年要参加大赛的。这回不得了,宫中的采办都惊动了,要往各家参赛的里头选料子进给宫里主子。”
骆新莲耸耸肩:“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你的未婚妻,只怕过两天就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了。”
“我进京时候就见过她了,一见面还是老话题。”
“退婚?”小和尚插嘴道。
骆新莲点点头。
“诶?这不正好,你心中有人了,她正好要退婚,里外里不耽误!”小和尚搂过好友的肩:“那你还臭着一张脸干嘛?”
“唉,”骆新莲叹口气:“她一下子退婚了,那些外头的虎狼之人还不往里钻?家里的几位,别说我爹娘,就是几位姑奶奶也得想法子给自己闺女们挣一挣。更可怕。”
他顿了顿,“更别提时水,我一路畅通无阻,还怕她不喜欢我。这家里这么多牵扯,就是金家退了婚,又怎么可能把她卷进来。”
小和尚摇摇头:“难啊,难。你那未婚妻可真是奇女子,自打得知了和你的婚事,我记得她就没别的要求,只一句:退婚。”
两个好朋友齐齐摇头,小和尚接着道:“可见她早就预料到你家的一摊子狗屁倒灶。”
粗俗,却有理。
“算了,看你这么为难,干脆跟我出家吧!”小和尚大笑着说。
骆新莲过去掐小和尚的脖子,脸上愤愤地道:“不说给我解解惑,反倒在一旁说风凉话!慈悲为怀哪儿去了?别是被妖魔鬼怪夺舍了吧!”
两人一通闹,骆新莲倒是比刚才舒解不少。
小和尚摇摇扇子:“看得见摸不着,难受。摸得着不想要,难受。左右难受,情啊~”
小和尚不能离开大庄严寺,骆新莲只好自己去见那位给穿云燕送活儿的郝正。
杜纯花昨儿给他递的消息,两人约在白塔园。建安城南的一座僻静的茶园,未到采茶季也没人来。
骆新莲没带下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园内。一个灰衣人行礼,将他带进一座临水的亭子,左右回廊连接,空无一人。
一个男子普通短打装扮,背身站在廊下。听见脚步声,他回身看去,正是花月春风楼看到的男子,穿云燕画上的人。长得着实一般。
骆新莲一拱手:“在下骆新莲。”
对方也一拱手:“在下郝正。”
领路人下去了,两人对视一眼,郝正先开口:“给骆家主赔礼,这阵子闹出的乱子,都是下面人不懂事,给骆家主惹了麻烦,在下难辞其咎。”
骆新莲眼风一转:“赔礼?还轮不到你吧?”他把脸扬起,一副“你也配”的样子。
郝正也不生气,笑了声又拱手道:“骆家主息怒。在下确实只是主子的马前卒,只这桩事,不是表面这么简单。是以,我家主人今日并没贸然前来,也是为了骆家主考量。且不忙,在下细细为骆家主说来。”
骆新莲故意一脸大爷模样,对方却不接招,可见沉得住气。他一挑眉:“哦?什么不简单,直说无妨,倒不用藏着掖着了。”
郝正往前一伸手:“在下备下青梅煮酒,骆家主请。”
两人在水心亭坐下,四处视线开阔,藏不住人。骆新莲一皱眉,这是要说什么大事,这么故弄玄虚。看一眼郝正:你最好有事!
郝正捅了捅桌边的红泥小炉,火一下变大,炉中的水冒起热气。
郝正倒了一杯酒:“骆家主既然是直爽人,在下也就不藏拙了。说来惭愧,骆家进京时,我家主人正在外地。一个没见到,就让底下人自作主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竟是把家主准备的礼物抢了去,骆家实在是无妄之灾。”
说完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在下先自罚三杯。”说完又吨吨吨地干了三杯酒。
骆新莲此时脸色微微松下来,哼笑一声:“哦,原来你家主人是被底下人坑了,倒也冤枉。”
郝正听了此话,心知骆新莲口风松动,今天的事有谱。又忙给骆新莲倒上酒,旁边水已滚开,郝正夹了几只青梅进去滚了一滚,放了盐和丁香,一时炉中香气四溢。
“骆家主心胸宽广,不愧是带领骆家走入下一个辉煌的绝世之才。”郝正送上一串彩虹屁。
骆新莲心中最大的疑惑是郝正的主子,什么身份。至于那抢礼物的把戏他根本不屑一顾,能到此来就是送上诚意,冰释前嫌,让我来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他可不是来跟个查不到身份没准儿是假名的郝正交朋友的。
这会儿骆新莲不说话,郝正又心里没底了。看来非得把主人的身份摆出来才行。郝正用布垫着把炉中的梅汁倒入碗中,又拿出两只碗,斟上酒。梅汁倒入酒中,一碗端给骆新莲,一碗放在眼前,只听他说:“骆家主入京多日,也看出来如今南朝的局势。皇位的继承人,以皇长孙为一派,皇后扶持的五皇子是另一派。只可惜五皇子是断袖无法生育,所以这皇位,早晚是皇长孙的。”
骆新莲不置可否。
“郝正在此说的话,从我口出,从你而入,再无其他。出了这个门,骆家主就当从没见过我,从没听我说过。”
骆新莲抬眼看了看郝正:终于来了。他点头道:“好。阁下但说无妨。”
“不管是皇后派还是皇长孙,我家主人都看不上。南朝已如大厦将倾,白蚁腐堤无法挽回。我主人所谋之事,是改朝换代。”
骆新莲肃了脸色道:“话不能乱说,这是掉脑袋的事。”
“不瞒骆家主,我主子没来,就是给大家留一线,骆家主身后一大家子,有所顾忌也是人之常情。若是入了伙,以后是从龙之功。若是不加入,今日一过,云淡风轻。”
骆新莲哼一声:“你空口白牙,说什么改朝换代。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不过是诓骗一圈钱财,自己享乐罢了。别说的跟真的似的。”
郝正不以为意:“骆家主所言非虚,我家主子所谋之事,不是靠空口白牙。招兵买马,联合各地。这一盘大棋,像临安骆家这样的大族,也不是一家两家。他们为什么会支持我家主子,很简单。再不改朝换代,他们就要饿死了。世族维生之难,别人不知道,骆家主还不知道吗。”
骆新莲不说话,饮了口酒。
“骆家主想必早明白,那些握着金银实权的,卸了任又有他儿子上。儿子下来了还有他孙子,什么时候能轮到其他人分一杯羹?世家大族不屑于拉下脸去巴结,但一大家子守着那点田产还不是任人宰割。”
郝正说了一番,停下来观察骆新莲的脸色。
“你家主子,又是何方神圣?”骆新莲直白地问。
“骆家主有此一问就是我家主人之幸,若骆家主感兴趣,可与我家主人见上一见。”
“怎么?现在肯让我见了?”
郝正一笑:“骆家主见笑了,这是在建安,我们不是得小心些么。”
骆新莲脸上一丝笑意也无:“郝正是你的真名么?”
郝正一愣:“我无名小卒一个,不足挂齿。待骆家主与我家主人共进退的一天,自然知道我的真名。”
骆新莲嘬嘬牙花,最烦这种藏着掖着心眼贼多的人。他一口干了碗中的酒,起身道:“既如此,那就请安排见面吧。”
郝正起身送到门口。骆新莲又道:“对了,穿云燕是我朋友,别为难他。其他的,你们看着办。”
郝正点头,抢宝贝这事儿就算到此为止。
骆新莲骑马回到熙熙攘攘的城里,仿佛回到一个虚幻的世界。他分不清楚,外面是真的,还是这城里是真的。如果一旦他带着骆家加入造反的谋局中,这建安城对他来说,就是等待推翻的地方。他再也不能坦然地在城中游荡,也不能坦然地对那些当官的巴结讨好。
唉,这都什么事儿啊。看来骆家这块肥肉,不止当官的惦记,当贼的也惦记。偷金子的贼也就罢了,这是窃国之贼啊。
骆新莲再没一丝笑意,骑马回了自己的秘密住所。
房尚功这几日在京城中结交了不少新朋友,和几人打马从城外回来,给时水带了刚打的野味。到殷府径直往时水院子里来,手上的山鸡野兔甚是显眼。
“小房,这是哪儿来的?”时水招呼着他喝茶,提了东西上下打量。
“和几个朋友去城外打野,嘿,给你送过来。我住客栈哪儿能料理这些,你和殷小姐吃。”
“阿熙去她姑妈家住几天,就是为了相亲的事。”时水放低了声音。
房尚功一挑眉:“哦?还没选好?”
“哪儿这么快!”时水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就是你自己挑媳妇,也没有这么快的吧。”
房小侠嘿嘿一笑:“江湖儿女四海为家,我不急着娶媳妇。”
时水点点头,想起殷熙对房尚功的评价:明明就是世家子弟,非要装什么江湖人。
只听房小侠又问:“诶?殷小姐不在,你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
时水坏笑一声:“正是正是,我今儿晚上正准备去~”她又放低声音:“花月春风楼。”
房小侠说:“好啊!我也去,咱一起!”
时水摇摇头:“不行,我是去拜访杜姐姐,找她有事。你自己找乐子去吧。”
房小侠皱眉道:“我又不找姑娘,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我和你一起去见那位姐姐?”
“杜姐姐?杜纯花,嗯~也行。就是,你不要说话。”时水想到杜纯花那里布置的戏法一样,鸟儿能变成花,非常神奇。想来房小侠也会喜欢。于是趁厨下收拾野味,和房小侠说起第一次见杜纯花的情景。房小侠心地善良,处处捧哏,两人聊的热火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