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四郎说到了他的故乡,带我们到一所靠山的小村庄歇脚,结果得知亲族已经早早逃难去了,这地方已经受过兵灾,如今村子里的人是各地逃来生存的百姓,拼拼凑凑重修了村庄。
四郎说家乡的水土产好果树,他家原先就卖水果为生,四郎去废弃的园子摘来两颗拳头大的桃李,用井水洗干净给我吃。
我看谷梁弟弟捂住肚子咽口水,说给那小伙子,四郎慌了,“陛、姐姐,园子荒了,只剩这两颗。”
我说:“你家果子看着就好吃,打成汁好了,大家都渴。”
四郎不情愿:“表姐最重要。”
这时候谷梁兄弟的家仆搜出四郎家里有个哭泣的婴孩,还有别人住进来的床铺和行李。
毕竟四郎家人都跑了,剩下的空屋子有难民住进来也正常。
我觉得如果都是遭难的可怜人,住一起也没有什么。
黄昏时候迈进来一个满身补丁的布衣男人,看到我们一帮四五十个女人的队伍,吓得拔腿就跑,他怀里抱着个东西,那个婴孩看见那男人,哭得更厉害了。
谷梁弟弟拧眉说:“怎么能把自己孩子丢在屋子里一天?”
老婆婆去找那个男人回来,回来瞪着眼睛说,“那人怀里抱着一个人!”
我在地上看到半篮摔烂的豆腐,四郎抱住哇哇大哭的饥饿孩子,那个男人恐惧的靠紧墙,身前有个孩子大小的黑影爬动。
当所有人看清黑影是个没有双腿只有一只手臂的同龄女人时,一下感觉到了沉重和难受。
那个残疾的女人用仅剩的右臂爬行,说:“阿青别怕,我跟这些人说说。”
躲在角落的男人面容呆滞,不言不语。
女人虽然残疾,但是说话谈吐是正常人,我看不过去她在地上挪动,把人抱起来放到椅子上,那个枯瘦的布衣少年紧张盯住我抱女人的手,憔悴黯淡的眼睛随着残疾女人动,小孩向他伸手发出刺耳的哭声,他理都不理。
女人苦笑道:“我和弟弟逃到这里来,本来以为这房子的人都逃难离开了,这才寄住进来。我叫大翠,弟弟叫阿青,平日卖豆腐为生,将豆腐都给你们,求你们发善心让我们姐弟住这一晚上,等明天白日里我们好找住处。”
老婆婆和谷梁兄弟他们把地上的豆腐收拢起来,战乱时珍惜食物,他们将沾尘土的豆腐外皮冲洗一阵带进厨房。
谷梁弟弟抱住越来越有分量的肚子,对那个男人说:“你孩子饿了!怎么不管?”
那个男人好像没听到,只是注目他姐姐。
还是叫大翠的姐姐用一只手抓着椅子扶手,摇摇晃晃撑起来说:“阿青,把孩子给我。”
她弟弟伸手抱走孩子,走进厨房关上门。
大翠面露难堪,赔笑说:“请各位好人帮帮忙,送我去厨房。”
四郎同情的说:“你弟弟喂孩子就可以了,不用你再去。”
大翠欲言又止。
这时豆腐收拾好了,老婆婆和谷梁兄弟进厨房做晚饭,厨房的窗亮起,透出好几个忙活起来的人影。
我看到大翠吐了口气,仍旧满脸赔笑,在椅子上用残缺的身体仰起头看我们。
面对这样残疾艰难的人,光是看着实在是不好受,我说:“我们不会久住,在这里休整几天就走,你们继续住在这里吧。”
大翠连声道谢。
我问:“姐妹,你怎么变成这样?”
她说:“你们是往长河安荣亲王的朝廷那里逃?还是要投姚似县令的义军,你们错过了。如果是投菊花军,得往西边去。”
我愣了一下。
安荣亲王建了朝廷,除了榜眼说的姚似县令招民反抗,怎么又多出来个菊花军?
“菊花军是谁的军队?”
“是打进京城的菊花王童仙珠旧部,菊花王去京城攻打皇帝,被摄政王抓起来,童仙珠不投降被摄政王砍了。”大翠说,“她的媳妇在连水九川守着一众旧部,女帝败了,童仙珠的媳妇就兴兵起来,老百姓们争个活头,就去投她活着的媳妇。”
我想起以前的事来。
第二世我杀了摄政王姑姑后,这位‘菊花王’童仙珠,就是打进皇宫锤死了我、叫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吴广?
第三回我重生,她不受摄政王的招安,被砍了脑袋,其他的起义军被姑姑收编军队,带去边境打虫族了。
‘菊花王’死在京城菜市口,她的儿媳妇还藏在梁山上。默顿姑姑和表姐战死了,京城沦陷,‘菊花王’的儿媳又起兵反抗了?
孩子的哭声停住,大翠的弟弟冷着脸抱孩子出来。
四郎先捧出饭菜给我吃,我分出一半给大翠,她感激的连声说谢谢,肉全部让给她弟弟阿青。
我们吃饭的时候大翠姐弟不跟我们一桌,他们两个吃得很安静。
谷梁哥哥过来低声说:“陛下,他们两人不像姐弟。”
“像什么?”
谷梁哥哥看一眼孩子,“像夫妻。”
谷梁弟弟学他哥哥,也凑过来低声朝我说,“这个男人跟自己亲生孩子不亲,是被强迫在一起的?”
大翠一只手吃完饭,阿青抱起没有腿的她进屋。
谷梁哥哥摇头,“这个女人衣食住行都要受他照顾,怎么能强迫?”
谷梁弟弟说:“那就是这个孩子不是‘弟弟’的,所以‘弟弟’跟孩子不亲。”
我说:“是骊水狼兵或伊睨人砍了她的两条腿和一只手。”
谷梁兄弟吃惊的看我。
“他们回来前我进他们屋子搜查过,枕头下压了一块绣菊花的发黄旧布,黄色是洗掉血后残留的痕迹。”我喝一口豆腐汤,“大翠从前投了西边的菊花军,打骊水和伊睨兵被捉。”
四郎可怜的说:“他们在这里住下也不是不行,我总是要跟陛下走的。”
我说:“伊睨佳桂夺了位要治国,不是想杀光老百姓,让她没有皇帝可做。这里还安全,你找到家人卖水果也是个营生,或者和谷梁兄弟一起逃难去做生意。”
四郎当场就哭了,“陛、姐姐,四郎不拖后腿,让我跟随伺候!”
我皱眉,我身边是安全的?我都得按着天数数存活寿命,你想英年早逝咋的?
谷梁哥哥劝说:“表姐,身边还是得有人照顾衣食。”
其实我也不是没管过自己的衣食,就是每次穿成女帝一上来就病弱不能自理,习惯了被宫人照顾。
四郎老家房子虽然土旧,但是地方大,四五十个人分了分挤挤能住。
就是四郎收拾碗筷去厨房的时候,眼睛还是红肿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屋子里的门打开,老婆婆翻了个身,四郎轻手轻脚走进来,在靠门的地上打了铺盖。
我其实听得出来他偷摸进来,但是装作睡着了。
半夜里,四郎的叫喊在外面炸醒了所有人。
我立即握刀冲出去,谷梁哥哥和老婆婆几个女人睡眼惺忪的奔出来,四郎呆睁眼睛指井边的阿青,阿青抱着哭嚎的孩子,手上拿着一块滴水的擦脸布,地上有一盆凉井水。
四郎惊吓的说:“他要淹死自己的孩子!我亲眼看见的!”
大翠用一只手艰难的从屋子里爬出来,“阿青!把孩子给我。”
她乞求似的看面无表情的‘弟弟’。
阿青眼睛里掉出泪珠,一颗,两颗,掉进盆子里的井水。
他把孩子抱进屋子,大翠跟着要回屋。
谷梁弟弟问:“大翠姐,你弟弟脑子有问题吗?”
大翠没有说话,其他人看她行动不便,把她抱进去送了一程。
第二天这对残疾姐弟大早就起来,阿青在院子里沉默地推石磨磨豆腐,大翠靠墙用一只手筛豆子。
她拿一块豆腐雕成一头小猪逗阿青,阿青只是看一眼,还是不说话。
四郎有意去看那个小孩,小孩被东西围圈在竹木椅子里,嘴边沾着干了的熟豆腐米汤。
我和其他人看地图安排后面的路怎么走,过了一会儿四郎回来,小声说:“陛下,那个孩子不像女帝国人,眼睛被太阳一照,灰蓝灰蓝的。”
我没有说什么。
我们歇了两三天准备继续出发,其他人又发现弟弟阿青虐待或者不管那个孩子,大翠每次都赔笑道歉,把孩子带走。
谷梁兄弟开始商议说:“他们两人生活艰难,我们出些钱把孩子带走吧。”
我诧异:“你们想要孩子干什么?”
谷梁哥哥平静的说:“都是混血狼种,给我弟弟要生的孩子做个伴。”
他们像是都猜出了怎么回事。
老婆婆跟我讲:“以前有默顿军守北境,外国兵进不来。镇北将军死了,军队战败,骊水强盗进来到处‘捉羊’‘打羊肉’的打杀抢,伊睨人更坏,给骊水王的兵引路,捉咱们的官员,一捉一个准,女帝都中了招。”
我听得很窝火。
准备要走的时候,谷梁哥哥包了礼物和钱,和气的跟大翠他们说出收养那个孩子的想法,大翠犹豫,‘弟弟’终于动容,开口生涩的说话。
“卖了吧。”他干哑的说,“饶了我。”
阿青把孩子交给谷梁兄弟,大翠想放个阿青的信物,以后好跟孩子寻亲相认,阿青翻了脸,直接把那块信物丢进茅厕,进屋子里就不出来。
我们谁都不说话。
老婆婆拿了酒菜来,请大翠临别吃喝一顿。
大翠才眼睛发红的说出故事,“我跟阿青是河上东村人,河上东村离这里有几百里地。阿青本来是我定了亲的未婚夫,今年刚十五岁。”
她苦涩地看没有双腿的身体,惨声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去做他老婆。他还是正常人,以后遇到好女人......”
阿青冲出来,扇了大翠一巴掌。
他激动的说:“村子的人都死了,我被外国人抓走,你就该当我死了,不要把家产捐了,投军来救我!为什么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被削成人棍,我们两个都完了!”
阿青眼泪滚滚下去。
大翠也是泣不成声:“阿青,你没有完,你还有好手好脚,我给你找个好女人.......”
谷梁哥哥不作声,谷梁弟弟和四郎哭得不像样子。
谷梁弟弟擦眼睛:“大翠姐你笨不笨?他不是要你给他找别的女人!”
“不行。”大翠惨声说:“还照定亲来,我会一辈子成为你的拖累,你被人欺负,我也保护不了你......”
阿青神色灰败,透出绝望。
婴儿哭喊起来,他被那道来自侮辱折磨的声音刺激,忽然转身朝井里奔。
我立即把那少年抓回来,愤怒大吼:“寻什么死?”
这几天憋得老娘恼火极了!
我揪起他厉声斥骂:“阿青!你女人能捐钱投军去保家卫国,腿都没了,还想着撑住活下去。你为什么不也去反抗报仇,杀死侵犯你的那些女人,泄尽给你的屈辱仇恨?那些投降叛国、帮敌人对付、奴役我们民族、最脏最臭最坏的人还能得意笑着活,为什么你这样的弱者什么都没做错,被坏人欺辱,反而只有寻死觅活一条路走?”
阿青哇的一声激烈的哭出来。
“恨!”
他嘶声哭嚎,涕泪满脸。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翠姐?好恨!我好恨!”
忽然有人把门推开,一个风尘仆仆中年书生快步跑进来,惊喜的说:“陛下在这里!真是陛下!”
陆言官领着一众人进来,抱住我痛哭。
“臣在外面听到陛下的声音,果真是陛下!”
大翠和阿青惊愕。
陆言官带的人中有府兵官吏,她恭恭敬敬将我扶上马车。
四郎本来去后面果园摘新结的水果路上吃,听到嘲哄声跌跌撞撞跑出来,怀里的果子滚落了一地。
小少年急追过来攀住我坐的马车,“陛下,不要丢下我!四郎伺候你!”
我掀开车帘,伸手把他提进来。
四郎一进车双手紧紧抱住我,头埋着我的胸就哭出来了。
我说:“抱那么紧干什么?你又没病。”
陆言官诧异的看我们。
我说:“是宫里做事的四郎。”
男孩低头抽鼻子,从袖子里拿出个青黄的橘子给我,那眼巴巴的小眼神像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橘子还很酸,我吃得脸上肌肉抽抽,咽了两瓣,还是塞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