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将诗集收起来,提起灯笼,离近我柔和的说:“我们去看兰章弟弟吧。”
我怒斥,“我说过你不能去慈宁宫——”
金铃拿出一个面具戴上,“太后认不出我。”
“狼牙咬你!”
金铃委屈的拉住我,“那要陛下护着我了,我的腿才好了一些,跑不动。”
我看外面的月亮,“朕明天把兰章叫出来。”
“陛下又敷衍我。”金铃无奈的伸出手,“项珝妹妹,今日作业拿来我写。我左右是个外人,做了多少事在妹妹心里也没有分量。”
“你做了哪些事?”我嚷嚷,“经营宫里生产的是他!”
金铃问:“兰章弟弟明明身体虚弱,秋日发病至今,你想让他一直操劳下去?”
我停住。
我也问过兰章账目,多问了几句兰章就不耐烦,拿回纸笔叫我不要添乱,不然就是嫌我不如他心思转得快,计划出得周全。
他动起脑筋跟蟾宫宰相一脉相传,但不知道是不是笨蛋项珝小时候嫌弃他欺负他久了,兰章对人的态度是有怨气和刺的,会很快猜疑到阴暗面,然后连嘲带讽的毒舌起来。
所以他得罪起人来也厉害,明明打板子是惩罚药材丢失,但是不得人心,那些做活的人背后去跟满面和气的皇后金铃埋怨诉苦,他们也不会多想把其中的内情告诉兰章,觉得兰章不会听,可能还会伶牙俐齿的骂死他们。
其实不是这样。
然而我懂得兰章是忠诚的傲娇小屁孩,也是因为我惨死了两次,都在最后关头看到他不管不顾的样子。
而且我的灵魂也不是十八岁的小毛丫头,不至于跟差不多大的兰章谁也不让着谁的斗起来。
要是像一个正常人,平时见到兰章话不投机就开始怼我嘲讽我,我肯定也没好感。
我想了一阵子,那些公子男眷既然乐于跟身为皇后的金铃关系好,那么让金铃跟兰章表面和睦,也是有用的暗示。
我从金铃手里拿过灯笼,走在前面:“才子,出发。”
金铃笑,“陛下言重了。”
我在路上说:“他要是愿意跟大家一起开诗社,朕划一片漂亮园地专门供你们活动。”
我补充一句,“但是你们不要误了干宫里的活。”
想了想我又问,“诗集如果卖出去,有没有润笔费?朕给你们题字。”
日后能名利双收倒不错,对谁都是激励。
夜风吹得树木飒飒作响,弦月悬在暗下来的朱墙之上。
金铃笑了,“陛下妹妹真有趣。”
我不耐烦。又来。
金铃幽幽,“虽然陛下不肯行敦伦之礼,但能每日如亲人闲话家常,也是令我满足之事了。”
狼牙在慈宁宫吠叫,我背后一重,金铃躲到我身后,小声说:“陛下,我的腿发疼。”
我进慈宁宫把狼牙拴起来。
傻子爹蹦蹦跳跳过来牵住我高兴的瞧来瞧去,没过半刻他就打哈欠,拉我进屋。
金铃声音激动,在面具后出声,“陛下,你还和父亲同睡?”
傻子爹背影一惊,我马上按住他,“好爹!雪君死了!”
傻子爹茫然,“是姐姐杀的?是我杀的?”
“你怎么会杀雪君?”我说,“好爹,您只会傻乎乎的等。”
傻子爹眼泪刷就下来了,“我会忍不住,雅兰姐姐对雪君比对我好很多,但是我不能动手,万事、万事要为默顿家考虑......”
金铃在我身后沉默。
我把傻子爹哄进去,擦干净他的眼泪,他就打起呼噜。
太后的寝殿熄灯,现在只有兰章的厢房亮着灯。
那小子又在理账本吧?
我看向站在屋外,眼睛闪着光的金铃,严肃的问:“你实话告诉我,你爹当年给我爹吃的让他重伤成为傻子的东西,是不是故意的?”
金铃说:“我一直在宫外,那时也才四五岁。”
他主动和解:“项珝妹妹,你我应当相互补偿,我愿意.......”
我哆嗦一下,快步到兰章屋子前敲他的门。
他的侍从轻手轻脚出来,说:“陛下,公子刚刚看书打盹,不过公子睡眠浅,一两刻钟就醒了。”
金铃礼貌的笑:“我在外面等吧。”
我走进屋去。
兰章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瘦长的手按着几册书,砚台里的墨水半干。
我把外衣一脱,准备盖到兰章身上,看到几张写了诗的纸。
这才华,浑身的文艺细胞。
我拿起最上面一张:‘一夜东风暖,千门曙色催。鸡声金屋晓,云罩玉山颓。’
兰章忽然醒了,“你看什么?”
我啪啪啪大声鼓掌,“欣赏才子大作!”
兰章面红耳赤的把我手里的纸夺走。
金铃推门笑着进来,“兰章弟弟写的什么好诗?”
兰章对他一愣,立即把那页诗撕得粉碎。
真是害羞。
“金铃要邀你进诗社。”我说,“你想不想去?”
我眼睛一亮,按住又一张纸,“这里还有一首诗!”
兰章着急的来夺,我把那页诗举起来,他跟着我追。
“项珝!你别胡闹!还我!不能看!”
我乐了,就爱逗这个傲娇小屁孩!
我大声读:“东风无力鲲鹏潜,日射天山海浪浮。莫惊玉佩催行酒,恐负繁花烂漫春。”
金铃笑起来,“陛下妹妹,这前两句是你,后两句是他。”
我翻来覆去的看。
兰章脸红得不行,急得捂嘴咳嗽,我去拍他的背,他羞窘的瞪我。
“他说得不错。”金铃坐下,温和的说:“兰章弟弟,你既然身体不好,不要干那么多耗心力的事,得罪人而不得人心,更容易被害。我如今是皇后,和弟弟在一起能够相互照量,要是你我离心,这后宫就要分裂了。”
兰章怔住,“什么意思?”
“你我应该兄弟相称,共同进退。”金铃说,“免得别人觉得你我不同,所以情愿私下来找我。”
兰章沉默,我冲他点点头。
金铃笑,“兰章弟弟既然‘恐负繁花烂漫春’,待八个月后弟弟过生日,我为你和陛下准备婚礼,免得弟弟伤感得不了这份姻缘,忧心体弱多病,要负了陛下一腔情意,这自怨自艾的伤心诗,不知道还要写多少。”
“金铃!”兰章咳嗽得皮肤红到了脖子跟耳朵根,“没、没想到你竟然是多嘴饶舌之人......”
我震惊,立即郑重把那张情诗塞进袖子里。
平生第一次见到写我的情诗!
我出息了!
兰章满脸是丢人,我一个中年少女的内心感动得一塌糊涂。
咂摸金铃刚才的一番话,又让我异样。
他说,他愿意主动为以后兰章和我结婚做准备。
这是女帝国一个封建贤夫的气度和责任?
金铃是真的想讨好我?也想跟兰章修复好关系?
金铃拿出诗集又问,“兰章弟弟,我今日初办诗社,你来评选?”
兰章蹙眉接过去。
他很快拿出其中三首诗指摘品评,金铃抚掌笑:“与我想的一样。兰章弟弟,你我何不惺惺相惜,以后和睦共处?”
兰章无声。
我猛然一个哆嗦。
等等。
你俩在后宫和睦共处。
我不就成了《甄嬛传》宫斗剧里的公用胖大橘?
不不对,你俩当好兄弟,是我买单!
我虽然因为身高和力气的突出,没能谈过几个男朋友,但也不是要几个男朋友同时来!
这时兰章开始跟金铃说一些宫里的经济营生,金铃与他交谈,我插进去几句话,金铃就停下来笑,兰章哼一声,叫我先做功课。
嘿你个小傲娇,我跟你宰相娘说话她会笑眯眯的采纳考量,特别认真有耐心。
我跟你说话呢,你就像可怜悲悯一个在社会里全靠本能胡乱闯荡的文盲大老粗。
第二天兰章冷着脸点卯派人,金铃坐在旁边喝茶,陪同的指挥安抚众人,还给兰章提出宫里能挣钱的新营生,比如进贡入宫观赏用的孔雀仙鹤红腹锦鸡之类的珍禽羽毛,也可以加入工艺高价售卖。
我下朝看到男人们正散了,兰章准备回慈宁宫陪傻子爹,我过去就问:“比平时轻松些没?”
“嗯。”兰章捂住嘴轻咳,“金铃哥哥在宫外生活过,见多识广,他说话通融圆转,大家是服气的。”
我牵住他发凉的手走,“你也让大家服气,你是用事实碾压,说话直接诛心,属于身心双重打击。”
兰章停住脚步。
我一下有些慌张,补充说:“我是说你今日开始能早休息,爱写多少诗写多少诗,不用像以前对账查人到深夜,入秋就咳嗽,现在也不好。”
金铃有事干了,也不必老把心放我身上,老提起什么什么之礼就想要孩子想要睡我。
兰章轻声说:“我是不如你自小身体健壮,我这张脸皮如朽木一般,身命也如腐草孱弱。长大了不用看人眼色,我自己也知道了。”
他这话让我惊了一身冷汗。
“胡说!”
兰章抬起手止住我,叹息道:“如今凤印在他手上,宫里人如果和往常一样都听我的,确实不像话。”
我立即说:“小花,我没碰他!我等着你呢!”
兰章拧眉,“没问你这话!”
我学傻子爹亲近我的开心模样,把他举起来对着脑袋蹭。
兰章挣扎害臊,我两手架起他就飞跑,一溜烟到了慈宁宫外,宫人们追得喘气扶腰。
我浑身是劲,精力旺盛,就爱跟要好的人到处蹦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