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一生如同一杯汪平淡的死水,有的人人生际遇总是曲折离奇。
为了照顾受伤的赵应堂,四十里地的平坦大道,米信带着众人走了整整一白天时间。
对于穿越而来的赵应堂,短短数月从一个乞丐成了大宋爵爷,又莫名其妙成了皇帝的表弟,他反而觉得跟苏长修一起抢鸡毛房日子比较舒坦,那时候只要做两件事就足够了,有口吃的,能抢到鸡毛房则万事大吉,如今却要和老江湖符彦卿虚与委蛇,心累。
当米信吩咐人将赵应堂抬出马车时,较量便已经开始,赵应堂手臂、胸口、腹部都缠着绷带,一派行头让人摸不到头脑。
米大胡子此刻还是为打破尴尬局面发挥了作用,他先是远远的下马,牵马走到符彦卿身旁,向对方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朗声开口道:“内殿直指挥使米信见过魏王殿下,后面马车里是官家内弟,开封府开国男赵爵爷,奉官家手谕,前来大名府体察民情!”
“米指挥使辛苦……天使可在后面马车,快带孤前去拜访。”
符彦卿也不废话,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米信收身在前带路,正在这时,载着赵应堂的马车慢悠悠停下,接着几个禁军抬着担架到了马车跟前。
程徳玄指挥着几个人把赵应堂抬到了担架之上,在被抬出马车瞬间,赵应堂望着前来的符彦卿努力笑了笑,眼前这个老者身上穿的衣衫是王爷装扮,不用说,他一定就是此行自己要见的人无疑了。
眼前一幕让胡须斑白的符彦卿有些懵,在他的印象中,他接待的那些历代皇帝派出使者,没有一个像眼前之人,竟会被担架抬下来,而且显然受了伤,连年纪也是不大。
好在六十多年培养出来的气度还有些用处,符彦卿竟主动做了个叉手礼:“欣闻赵爵爷莅临大名府……呃……快请进城!”
头一句说出去后,符彦卿只得尽力搜罗了语言,本想客套的话却变成了直白的邀请。
虽然知晓了对方的名字,但眼前一幕让符彦卿有些无从下手,跟在他身后的一众官员与兵卒也尽是一脸疑惑,这皇帝竟然派出个这样人到大名府来,实在是刷新了他们的认知。
好在赵应堂反应不慢,将绑着绷带的手尽力与另一只手合在一起拱了拱:“赵应堂见过魏王,小子有伤在身,还望魏王能恕小子不能行礼之罪。”
“哈哈哈……无妨、无妨,孤也是今早刚收到陛下快马传旨,这才在此相侯,爵爷且随孤一同进城。”
“小子这个样子实在有碍观瞻,不如乘马车跟着魏王进城可好?”
“是孤疏忽了,请小爵爷上车,等到进了大名府,孤再设宴赔罪!”
“但凭魏王吩咐,请魏王前辈先行!”
等目送赵应堂被人抬着又回到了马车内,符彦卿这才转身朝自己乘坐的马走去,年纪虽大,仍旧看不出一丝迟暮的感觉。
等众人重新启程,宽敞明亮大名府的街道上响起了净街锣声,数个全副武装的牙兵打马在前,将看热闹的民众驱离当街。
马车之内,程徳玄把马车侧帘撩开了一个角,饶有兴致的往外看着。
“爵爷,这大名府以前就是魏州,如今的天雄军节度使以前叫做魏博节度使,在晚唐时候就有了长安天子、魏博牙兵说法,更换节帅如同换衣服一样勤快,隔不几天就要造回反,不过这魏博牙兵曾被两度屠戮一空,再不负当年威名喽!”
“你小子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乱,造反有什么好,天下安定不好么,这造反之人大都落下个悲惨结局,人就该多赚些钱防老,该吃吃,该睡睡……”
“爵爷所言极是,等回汴梁,德玄就劝师尊多卖些玄灵丹……”
“滚一边去,去面壁……”
在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中,马车慢悠悠驶向了天雄军节度使牙城,街道两边的人群中,有两个戴草帽的人紧紧盯着路中央的队伍,下一刻却不见了踪迹……
天幕终于被黑夜占领,而节度使牙城中一处大殿却灯火通明,牙旗随风飘动,忙碌的丫鬟、佣人一派忙碌景象,他们都是为今晚酒席做着准备工作。
赵二临行前就吩咐赵应堂不得透露自己行踪,至于到大名府也是借的体察民情名义。
等到酒菜上齐,丝竹管弦之音响起,符彦卿先是请赵应堂、米信、程徳玄入座,等主客分宾落座后,符彦卿拍了三次掌,管弦之音立刻歇声暂停。
席面上,还有符彦卿儿子符昭信与牙将刘思遇作陪,因赵应堂身上有伤,为方便他,符彦卿特意将众人面前的矮桌换成了高案,又让人搬来了椅子。
符彦卿看了一眼自己桌子上的酒杯,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小爵爷初来大名府,孤深感荣幸,只是看着小爵爷身子有些不便,不知这酒……?”
对于受伤喝酒这件事,赵应棠有些抵触,他知道酒精会影响伤口愈合,是故只得敬谢不敏了:“魏王心意领了,只是这治伤口之药与酒水有些冲突,怕是不能饮酒了,不过魏王也是小子长辈,等会儿咱爷俩多说说体己话,好好聊上一番才好。”
刘思遇起身笑道:“爵爷,听说那扁鹊六十方,有三十四方说要将药材与酒同饮,这酒水可是官家赐下,听说叫天火酒,这酒水不尝一下,可是会留下遗憾。”
一听对方的话,赵应棠一下没忍住直接咧了一下嘴,还好下一刻忍住了,只得用手护在下巴前,米信见状起身抱拳说道:“呃,魏王殿下,这天火酒就是爵爷最先酿造出来,后来被官家得知,命内酒坊、都曲院照方酿制,然后又吩咐殿中省照着配给份额分发至各路、各镇。”
符昭信是天雄军牙内都指挥使,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模样说道:“原来如此,不成想是班门弄斧了,既如此,那小爵爷便以水代酒如何?”
符彦卿捋着胡须笑道:“哈哈哈……那就如此定了,小爵爷不能吃酒,米指挥、程先生,待会你们陪孤可要多吃几杯。”
因赵光义是赵应堂表哥,而赵三又娶了符彦卿六女儿,因此赵应堂在符彦卿面前属于矮了一辈的后生,与符昭信算是同辈。
针对眼下情形,赵应棠知道欲速则不达,劝符彦卿主动辞职,还有从对方这里捞些好处,哪一个都不容易,看来只能借机行事,于是他拱拱手望向符彦卿:“小子行六,魏王叫小子六郎即可,这开国男爵位在您老人家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好,既然小爵……六郎这么爽快,孤也就不客气了,不过六郎也得把孤当做叔伯。”
“六郎谨遵伯父教诲!”
“哈哈哈,好好,有你这样的子侄,孤当真是荣幸之至,废话不说了……开席!”
随着符彦卿高喝一声,整个酒宴开始了,中国古代讲究酒宴待客、谈事,而且一大部分事情都是在酒局之上谈成的,尤其是官场中,这劝酒、敬酒的规矩博大精深,有着一套成熟体系。
也不知符彦卿究竟有多大的酒量,在酒宴进行了半个时辰之时,他似乎有些喝的高了,红扑扑的脸堂加上满头银发银须,活脱脱一个酒中仙:“六郎,令尊大名可是如雷贯耳,早在周太祖在世时,孤与他曾在汴梁见过,他曾经在酒醉后径直到了权臣王峻宅子里,可知那王峻乃是枢密使,飞扬跋扈、权倾朝野,结果令尊看不惯他行径,当着面将其臭骂一顿,可谓是大快人心,同仁们都为他担心不已,谁知那王峻被骂之后竟然没做什么出格之事……真是痛快,哎,可惜天不假年,令尊竟撒手人寰,今生竟再无相见之日。”
没想到便宜老爹赵晁竟然还有这样的丰功伟绩,这倒是让赵应棠有些意外,不过花花轿子人抬人,按照习惯,此刻应该要夸两句符彦卿英明神武,好在赵应棠提前做了些功课,是故他先饮尽了碗里清水说道:“如今这世上若有盖世英雄,伯父当是第一个,那兴教门之变,庄宗皇帝侍从大都散去,伯父依然拼杀不止,连续射杀十数人,这份忠义谁人能及;嘉山一役,立克契丹;铁丘一战,不仅吓退契丹人,还救出了秦王高行周;阳城一战,杀得契丹人丢盔弃甲,哭爹喊娘;还有那高平一战,荡平伪汉、契丹联军,犹如摧枯拉朽搬连下数城,使得伪汉不敢再染指中原……这一件件、一桩桩事迹,又有几人比得上?”
“哈哈哈……你小子,光捡好听之事说,不过孤有一件事最后悔,想当初晋被契丹所灭,澶州城人困马乏,又无援军相助,绝境中只得与高行周弃守澶州,暂时降了契丹人……哎,想在乱世之中活下去,难呐。六郎,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孤这一生是非功过,还是留给后人评说罢。”
讲到此处,符彦卿声音有些低沉,赵应棠心里跟明镜似得,像符彦卿这样的人,驰骋江湖数十年,若是他不知晓赵二到了孙家庄园,肯定是装出来的,藩镇自从中晚唐开始就一直是改朝换代的绝对主力,自从安史之乱到如今,已经延绵二百多年,到了赵匡胤手里,才彻底将这件事解决掉。
趁着酒劲,符彦卿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一晃经年,这当年战事总是历历在目……取孤宝剑来,趁着酒兴,耍上几下给六郎瞧瞧!”
赵应棠有些懵,长春节时,醉醺醺的老王景就当众舞剑,这帮藩镇节度使是不是一旦喝多了酒,就非得显摆一番。
明显有些醉态的程德玄高声叫好,符昭信、米信虽没有醉意,但也用手掌拍了拍桌案,显然是极为兴奋;至于刘思遇,则是更为干脆,晃晃悠悠的走到了门口,这时恰有一个佣人捧剑入殿,被刘思遇一把拿了过来,接着又晃晃悠悠走到符彦卿身边,单膝跪地,恭恭敬敬的递出了一把带着镶玉剑鞘的宝剑。
符彦卿单手握住剑柄,行云流水的抽出了宝剑,接着抖了个剑花,顿挫间,只见剑影飘忽,而符彦卿却在舞剑同时开了口:“我把两赤羽,来游燕赵间。天狼正可射,感激无时闲……风引龙虎旗,歌钟昔追攀……遥知百战胜,定扫鬼方还!”
每吟诵一句李白的诗句,符彦卿就会变换一种剑式,一招一式连接间没有任何阻滞之感,很难想象眼前的符彦卿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也许只有老王景才能比得上眼前这位,待符彦卿收剑站定,看得赵应棠眼珠子都快掉到了地上。
赵应棠知道符彦卿舞剑的意思是做给自己看,潜台词就是别以为老子不知道皇帝小九九,虽然老子年纪大了,但你小子看我仍能够舞剑,因此我还能再干上数年。
因一只胳膊有伤,赵应棠只得用另一只手掌猛拍桌面,击节称赞道:“伯父龙精虎猛,老骥伏枥、老当益壮、老而弥坚!”
大爷的,咱虽身上有伤,但心里没伤,赵某人还真不信邪了,这几个“老”字重重的吐出口,再托上长长的音调,看你如何做?
令赵应棠失望的是,没等符彦卿发话,刘思遇却站了起来,脸上明显有不悦之色:“爵爷连说三个‘老’字,是另有所指罢……如今魏王殿下马上仍能开得六石弓,百步外箭无虚发,这天雄军治下民安物丰、路不拾遗,还有,殿下更是写了兵书数卷……”
符彦卿眼睛狠狠瞪了刘思遇一眼:“刘思遇,喝醉了就老实待着,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做哑人……六郎,他吃多了酒,不用与他一般见识。”
丫的,这双簧唱的天衣无缝,赵某人偏偏不信邪,若是赵二交待任务完成不了,想想后果都可怕,纵然这天没有缝隙,咱也要捅一个窟窿出来。
赵应棠正色道:“六郎岂敢有其他意思,只是心中钦佩伯父犹如涛涛之水,连绵不绝,又如大河之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伯父呀,您就是小子楷模,六郎若是之前学射练剑,知习兵法,定然不会像今日这样……呜……”
奇怪的一幕出现了,赵应棠正好好说着话,下一刻竟然抹起了泪,这一幕让众人看的一愣,赵应棠似乎正处于一种凄楚的境界当中:“这身上伤就是被人在南乐县被人设伏,只因没有武艺在身,才落得如此下场……伯父,六郎一想到生死一线,就止不住流泪,烦请将天火酒拿一坛来,六郎要想吃些酒,顺便敬伯父几杯,伯父一定要教教六郎如何能抓到那些该死刺客……呜……”
一瞬间,大殿内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