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的热度本就不强烈,到了接近傍晚更是收敛成红彤彤的圆形盘子,晕染四周天空。
在秦家父女、魏离与苏长修目送下,赵应棠、杜九娘、抱琴乘坐的马车徐徐驶出秦家宅子,米大胡子带着四个大内军卒骑马随行左右,过了片刻,离开的众人就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见了踪迹。
在赵应棠的耳中,秦绍和的之前的话始终盘桓,游离不定,那该死的压迫感到如今还不曾消弭。
房间里的一幕又浮现在赵应棠的脑海中,秦绍和语重心长的同他交流了一番,核心目的就是要他娶了秦语怜。对于娶个娇滴滴的美人,赵应棠本求之不得,但当时的氛围确实有些尴尬,是故他的话答慢了一刻,不成想老秦竟然当场翻脸,恶狠狠的说他只有怜儿一个宝贝闺女,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若是赵应棠不答应,就把他阉了让其做不成男人。
看秦绍和咬牙切齿的样子不似做伪,惊得赵应棠浑身上下一哆嗦,急忙表示秦绍和误会了,能娶秦语怜他是一百个愿意,秦绍和脸上这才阴转晴天,望着老秦变幻莫测的脸色,赵应棠一阵无语,这翻脸比翻书都快,弄得他额头冷汗涔涔,到了如今想起来都有些心有余悸。
反过来一想,赵应棠觉得这些天的境遇一波三折,大风大浪经过的比这要猛烈多了,想到此处,他的思绪不受控制的乱飞起来……
见自己儿子失神,杜九娘轻咳一声,旁边的丫鬟抱琴赶紧掏出一方锦帕,却被杜九娘拦住了:“六郎,等到家先去给你爹爹上几注清香,好让他在天之灵知道你平安无事,明天还要派人去老家真定县将六郎名字编入族谱……等上完香就去吃晚饭,等到临睡时候沐浴解解乏,背上的伤再重新涂些药……”
赵应棠从沉思中缓过神来,望向自己老娘:“嗯,娘亲说怎么做,孩儿便怎么做。”
杜九娘欣慰的点点头:“还有六郎也老大不小了,看你与那秦家小姐情投意合,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但是这终身大事不可马虎,当按照六礼来办,明早为娘就让管家去物色个官媒人,先从这纳采先做起。”
赵应棠挠挠头,他自己才十九岁,秦语怜比他还小两岁,这搁在后世连法定结婚年龄都不到,是故他有些头大:“娘亲……这有些太早了些罢?……秦伯父还有怜儿这几天要忙那蒸酒的事,估计无暇分身,还是缓几天再说罢。”
丫鬟抱琴穿着一身对襟花袄,眉目间透着一股机灵劲,一脸的少女笑:“那秦小姐看二少爷的眼睛都似水一般……”
杜九娘长叹一口气:“不早了,你兄长十七岁就娶了你嫂嫂,如今他二十四岁却没个一儿半女的……此番就听六郎的,等那蒸酒事忙的差不多了再去纳采,哎,为娘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自从你走丢后就害了失眠症,去年你爹爹过世,这又加重了些,真不知能撑到何时,若是临死前能抱上孙子,这去九泉见你爹爹也无憾了……”
听到杜九娘的话,赵应棠只得点点头,老太太说的辛酸无比,没必要伤她的心,况且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实在不行,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应付过去就行了:“就依娘亲……”
“既然这几日忙,那就等官家长春节过了就去纳采……六郎还得知晓一件事,你那嫂嫂是河内卢家的闺女,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但心眼却委实小了些,回到家以后,看在你兄长还有娘亲的面子上,六郎能让着点就让着点。”
“六郎晓得了……”
马车之上,母子间谈话从未停下过,丫鬟抱琴也偶尔插上一句,是故时间也过得飞快。赵应棠也知晓了杜九娘娘家人的一些情况,杜九娘的爹爹是定州安喜县人杜爽,母亲是范氏,范氏生了五男三女,杜九娘是最小的一个,她有五个哥哥,分别叫做杜审琦、杜审玉、杜审琼、杜审肇、杜审进,其中杜审琦、杜审玉在大宋建立前就已经过世。杜九娘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就是杜四娘,也就是赵皇帝的母亲杜太后,名字唤作杜清凌;二姐是杜六娘杜清雪,嫁给邢州人刘迁,有一子刘知信,杜六娘生下儿子三年后,自己夫君就过世了,她与儿子刘知信便跟着大姐杜四娘一家过活,后来又在两个姐姐帮助下在汴梁城置办了宅子……
赵家的老宅在州桥附近,州桥是一座如同彩虹般的拱桥,有着汴梁城出名的州桥夜市,直至深夜依然人头攒动。
州桥也是南北向的御街与东西向的汴河交汇之处,汴河的水运发达,州桥附又近有一处码头,因此贩运货物的行商很多;南北向的御街左右宽五十步,是整个汴梁最宽的路,北起大内宣德门,一直延伸到的外城的南薰门,交通的便利也造就了州桥的繁华。
等到掌灯时分,马车才通过车辚马萧州桥,过桥之后又转入一条小巷,这才到了赵家的老宅,马夫叫开了大门,赶着马车进了赵家宅子头道院。下了车之后,马夫将马牵到了马厩之中,赵应棠、抱琴一左一右扶着杜九娘进了垂花门,米信及随行军卒也跟在身后。
赵家宅子四处都挂着灯笼,垂花门左右两侧就是抄手游廊,透过垂花门往里望,二道院清晰可见,正房五间,两边还带着几间耳房,东西各五间厢房。赵应棠咋舌不已,这里虽然比不上大内的宫殿的气派,但单从精致这一方面来讲,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典型的富贵人家宅子;二道院后面还有一处通道,定然是连着后院,在二道院东西两处各有一道月门洞,显然东西方向都还有别院。
正在此时,一个头戴六方折帽的人急急走来,边走边说:“哎呀……老夫人可算从大内回来了,这几位是……?”
杜九娘摆了摆手:“赵丰不用问了,快去吩咐厨娘速速做些吃食送到膳厅,多做些菜,我们这些人都未曾吃过晚饭呢……还有,将东别院的书房还有几处客房也让人整理出来,烧些沐浴的热水备在那里……米指挥,先到东面的膳房稍等片刻,厨娘估计很快就会做好饭菜。”
说出的话有一种经年积累下来的威严,蕴含着不可置疑的坚定,但被唤作赵丰的人明显有些犹豫:“这?大奶奶那边……?”
杜九娘脸色变得更差了,声音也提高了一度:“我还没死,等我死了再让她当家做主,还不快去?”
“是……赵丰这就去安排,几位军爷请随小人到膳房坐下。”
米大胡子向杜九娘拱手抱拳:“谨遵老夫人吩咐……”
见赵丰带着米信一行人转身离去,杜九娘仿佛还有些不忿:“哼……抱琴,你去把三郎还有他那不省心的媳妇叫到老爷的灵位那里,我与六郎在那里等他们……”
“抱琴这就去。”
丫鬟抱琴盈盈一拜,转身朝着院子深处走去。
杜九娘好像对自己大儿媳有些不满,不过赵应棠眼下也不好问东问西,起身随着老娘朝着二道院的正房走去,进了正房后又走到一处偏房,里面靠墙摆着一个长条供桌,供桌上放着一个牌位,上书“供奉故太傅赵公讳晁之神位”,牌位前还摆着香炉及几样供品,两个烛台长明灯火苗闪烁不定。
跨过门槛之后,杜九娘取来三根清香放到赵应棠手里,赵应棠按照吩咐把清香在长明灯上点燃,恭恭敬敬朝神位拜了三次,又将之插到了香炉之内,接着又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之上叩了三个头。
当此时刻,偏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女子笑声:“娘亲,听说六郎找到了,在何处呢?”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赵应棠一阵纳闷,这里是他那个逝去老爹的牌位供奉之地,自然是个庄严肃穆的场合,是故这格格不入的笑声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一个年方二十出头的女子手里拈着丝帕出现在偏房门口,她身上穿着水蓝袄裙,浓妆艳抹的面容上全是笑意;在女子身边,还有个一袭青衫的男子与其并行,那男子全然不像赵应棠瘦弱样子,身子威武挺拔,眉眼却与赵应棠却有些三分相似之处。
见男女二人进了偏房,杜九娘开口道:“六郎快些起来,你兄长与嫂嫂来了。”
闻听此言,赵应棠知道眼前的男女二人便是自己那个便宜哥哥赵延溥与他老婆无疑了,杜九娘曾说大儿媳是河内卢家的闺女,那她定然是姓卢,但卢氏的声音却比较尖细,与其漂亮形象严重不符。
身穿水蓝袄裙的卢氏从满脸笑意变成了愁眉锁眼,眼珠子流转不定:“他便是六郎么?”
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赵应棠起身长揖作礼:“六郎见过大哥、嫂嫂。”
身为兄长的赵延溥呆呆的愣了片刻,见眼前之人的容貌与自己父亲别无二致,当下断定其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弟弟,他伸出双手紧紧拢住了赵应棠的后背,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老天有眼,十五年了,哥哥总算又见到六郎了……”
纵使多年不见,兄弟间深厚的情谊犹在,健硕的赵延溥拍了几下赵应棠后背,正好碰到了其后背上伤口,这份热情委实让人有些吃不消,疼的赵应棠快要哭出声来,只得生生忍住了。
赵应棠脸上抽动的表情展露在外,被杜九娘真真切切看在眼里:“三郎轻些,六郎后背有伤……”
听到杜九娘的话,赵延溥这才松开了赵应棠,欣喜的说道:“快与哥哥说说六郎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恰在此刻,旁边的卢氏却悠悠开了口:“娘亲、夫君,这认祖归宗不是儿戏,若烟觉得还是慎重些好,不妨先核实下身份……”
一切发生的突然且意外,屋内众人不可置信的望着卢氏,但卢氏似乎没有意识众人的神色,继续说道:“呃……若烟也是为了赵家好,若是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反而不美了。”
只是瞬间,赵应棠就大吃一惊,他确实是占据了细狗儿的身体,但他有细狗儿的记忆,二人本就合二为一,说他就是细狗儿也不算错。再仔细一品,赵应棠就意识到自己这个所谓的嫂嫂分明是找茬,杜太后都说自己长得像赵晁,屁股上的青色胎记也被杜九娘确认过了,卢氏借着核实自己的身份说了一番话,定然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你……?
一身素衣的杜九娘突然变了脸色,声音有些不稳且大口喘着气:“老身眼睛还没瞎,自然不会认错儿子……”
没想到面善的老太太反应会如此剧烈,瞬间就有些站立不稳,赵延溥、赵应棠两兄弟赶紧上前扶住了她,才让她稳住了身形。
卢若烟一脸的吃惊,平日老太太从未与她起过冲突,不知今日却为何如此强硬:“啊,娘亲怎么发脾气了……若烟没那个意思,毕竟过了十五年,慎重一些才好,再说人心隔肚皮,万一有人借机冒充图谋赵家家业……”
没等卢若烟说完,杜九娘颤巍巍伸出手指指向了自己大儿媳,另一只手放在了胸口之上,显然是被气得不轻:“卢若烟,你是不是怕六郎认祖归宗以后会争家业,平素不与你一般见识,若再乱嚼舌根,老身就亲自去找卢亿,问问他是如何教养的女儿?”
许是赵延溥也觉得自己媳妇说的有些太过分,望着她开口道:“若烟你少说两句,六郎分明长得像爹爹,不会有错的……”
见赵延溥也不帮自己说话,卢若烟竟委屈的哭出了声,忿忿不平的望着自己丈夫歇斯底里起来:“好你个赵三郎,你们赵家分明就是容不下我……我不活了……”
赵应棠有些愕然,此刻的卢若烟已转身跑出了偏房,能听得到哭声却不见了身影……
见势不妙,赵延溥也迈步出了门:“哎呀,若烟你别闹行不行,能不能消停一天……”
看着消失在门外的哥哥嫂嫂,赵应棠心里说不出的郁闷,到赵家还没半柱香,就遇到了这种是非,他那嫂子分明指桑骂槐,话也说的死难听~借机图谋赵家家业,谁在乎赵家的仨瓜俩枣,太低看赵某人了,咱虽说不上是点石成金,但这赚钱的营生倒是知道很多,想想以后就算是不能富可敌国,妥妥的富家翁还是轻松无比的。
估摸着这卢若烟平素在赵家没少折腾,杜九娘此刻止不住的叹气,望着自己夫君的灵位竟有些戚戚然:“当家的……六郎也是咱们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要九娘活着,这赵家必须有六郎的一份……”
听杜九娘说的辛酸,赵应棠只得宽慰道:“娘亲不用忧愁,赵家的家产六郎不要一分一厘,您看儿子年轻轻的,胳膊腿俱在,用自己双手挣出来的家业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