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转过头说道“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才坚持要让你出来单过。”
“你要我出来单过,不是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吴叔经常打我吗?你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吗?”少年仍是心有不平。
“这些都是他人说的,你要记得,人言可畏!人有时候都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那时的你,太弱小啦!就算告诉全世界真相,几人信你?”老夫子放低声音。
“我一个外来户,半只脚迈入黄土的形象,除了孩子,谁听我说?那吴屠夫本身又沉默寡言,加上平日里为了你没少揍王氏,被街坊邻居看的清清楚楚。那王氏又历来狡猾,隐藏的极深。又怎能三言两语给世人说的明白?”
老夫子边说边将头发束起,从衣袖里滑出那根碧绿簪子,插在头上。
少年不语,他只是有点开悟太晚,不是笨。加上从小没人给掰开了细细的说,听老夫子一说,他便豁然明白了。
随即明白,就算全部人都知道了真相又如何?有几人为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一个垂垂老的酒蒙子,和一个少言寡语在家没多少本事的上门赘婿,去得罪一个手腕强势,风评好家族大的本地土著女子?
“那您当初为何要明知我的处境,却又说出那种欺我没父母的话来?”少年没得底气,声音越来越低。
但有的问题埋在心里久了,不吐不快。
老夫子明显一愣,不明所以。随即又释然了,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小小年纪的孤儿,从小受的苦多,加上本身就自卑多疑,所以老爱揣摩大人的心思。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活的稍稍好过点。
也因为这些,少年错过了多少机缘。又受了多少委屈?
这些年,因为某些原因,老夫子从来没有放松对吴屠夫家的观察。
有一次,河下来了一群商人,说要借道河下,然后要在村子里借宿一段时间,收些指定的药材山货。
作为地道的跑山娃,还挂着鼻涕的少年带着这队所谓的山货商人在山上连续跑了五天。
老夫子从这队人进山的第一天起就如临大敌。那带头的中年人,虽然穿着常年行走的粗布衣衫,但那一身的贵气,却是怎么也藏不住。修为更是深不可测。那一队跟班年轻人却是放在这方天下,决计是最顶尖的那一小撮妖孽。
最后离开的时候,中年人送了小小少年一本《逍遥游》的拳法,叮嘱小小少年好生修练。却不想这一切被王氏在旁边看的真真切切。
商队刚走,那王氏便将年幼的陈行道叫到房间,逼迫着收走了那本拳谱。
理由就是“他们和我是朋友,送你书,是以为你是我的孩子,既然他们误会了,所以这本书,不能给你,我必须留给我以后的孩子。”
而这一切,老夫子点滴不漏,看了个清楚,只能怪孩子福缘浅薄。之前的小便宜,那王氏占的不计其数!
但从这次以后,老夫子便逼着吴屠夫同意了陈行道搬了出来单过至今。
老夫子对于陈行道来说,是个例外,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内心像个刺猬一样的孩子,唯独对心中的先生露出了他的肚皮。
哪怕老夫子让他搬出吴家,八岁幼龄独自生存,却又给他置家,用竹子没日没夜的做家具。这些在孩子看来,也是正常的帮助,大不了以后多报答他点。
可就是那天,酒醉的先生说出的那句“为何出不告,反不面”让本就内心脆弱的孩子误会了。父母是孩子心里最永远的柔弱。
他不懂,先生那时希望他能把自己当做一个师长,早出晚归有问候有汇报。却不想孩子还是误会了。
老夫子苦笑摇头“误会之深,何至于此啊?”
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少年无声蹲下,接着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久久不语。
随着年龄的增长,见识的增加,加上先生对自己的关心,这些年的少年大致也明白了很多,也许是少年天性使然,也许是不好意思。还或者是习惯,这一老一少客气了很多年,也疏远了很多年。
现在两人说出来,却皆是如释重负。一身轻松。
又过了好久,老夫子缓步走了过来,蹲下,攀住少年的肩头。一屁股坐在了旁边。少年的个头已然高过了白发的老夫子。
“从你接下文竹牌的那刻起,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啦!以后有话要给先生说,不要闷在心里。本来就不够聪明!”老夫子叹了口气轻轻说到。
这些年犹豫观察了十五年,最后还是,沾上了这因果。那就干脆再疯狂一次!管他什么因果,大不了再孤寂他个两百年!老夫子心里暗暗道。
“嗯!”少年轻轻应道。
“还有啊,以后对刘赑和宜丫头好点,免得将来后悔!”老夫子又说到,声有颤音。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想起了什么?
少年奇怪的看了眼老夫子,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还有,如果以后遇到江南赵家的人了能帮,便帮衬着些吧!就当帮着先生吧!”
“唉!老头儿!你今晚是不是马尿喝多啦?怎么像交待后事一样啊?别吓老子啊!”陈行道有点心慌,一瞬间蹦出了一段熟悉又陌生的语气出来。
老夫子却是一笑,那感觉——又回来了。
七年前,不知多少次,一个挂着鼻涕的小孩,那两个酒葫芦挂在脖子上,一直吊到膝盖。
从山上回来的孩子。在夜晚狂风大作的雨中,在圆月高挂,万里碧蓝的夜幕下,在天光大亮,天地皆白的雪夜,那瘦弱的小孩冲着里屋叫道:“喂!喂!喂老头子!你睡得倒死!小爷我差点就死球咯!我要挂了,看谁给你打马尿喝!”
一喊就是一年多,再后来,少年变的客客气气了,这一客气,却是六年多。
今夜少年回来了!
“哪有,我只是马尿喝多了啊!醉了!”老夫子双眼一闭。鼾声炸起!
少年站起来,弯下腰,将老夫子抱起,送往里屋。
娴熟的脱掉鞋袜,盖好被子。打好一杯温水,放在床头柜上。
转过头去,收拾洗刷好桌上的餐具。
少年吹灭油灯,转身关好门往自己家走去。一条大黄狗哼哼唧唧的出现在身边,摇头晃脑。亲热的不行,正是好几日不见的阿虎。
天上圆月挂中天,一人一狗月下漫步。
少年拉开拳架,边走,边行拳。隐约间似有新的窍穴蠢蠢欲动。
河下书院中,老夫子翻了个身,含糊其词道
“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