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下书院。
往日里过了午时,衣衫不整,须发皆张,乃至蓬头垢面,仰天大笑!皆可视为老夫子酒后的常态!
今日里,老夫子结束课业。
便赶往自己东南角的居室,沐浴更衣。
一向主张君子远庖厨的老夫子,甚至亲手炒了几个小菜。
拿出酒葫芦和两副碗筷放好,接着便端坐餐桌旁,犹如老僧入定。
当少年跟随微风轻拂推开院门的时候,屋里犹如谪仙的老头子眼角低垂,嘴角上扬。
又等了小半会儿,少年还不见影子,书院的西北角传来了刀劈硬物的声音。
老神在在的老夫子一瞬间就坐不住了。
顾不得形象,双手提着雪白衣衫下摆,三两步就奔出门外。
只见一根苍翠欲滴的文竹,正在少年的柴刀劈砍之下应声而倒。
老夫子只觉得气血翻涌,差点就出口成章(脏)。
想想自己的身份和今天的目的,还是忍住了。心道:自己的弟子!自己的弟子!
此时的少年,见得先生出来。转过头来鞠了一躬,起身,咧嘴一笑:“先生!”
一刹那,老夫子心头的那满腔怒火烟消云散。“来啦。过来坐坐?”
少年歪着头,思索了那么几秒,“好,那便叨扰先生了。”
拖着那根砍倒的竹子。跟在后面往房间走去。老夫子心里又有点膈应了。
门口,放下竹子,少年探头一看,见到那桌上的摆设和两副碗筷,少年一愣:“先生有客?那我改天再来。”
开玩笑,这当然不可能是等自己。少年夹着柴刀,拖着竹子,转身便要离开。
“唉-唉-唉!你这孩子!”老夫子忙不迭的一把扯住这呆头弟子。恨不得再赏他两戒尺!
只是想起那年那一戒尺打了过后,足足两天没和自己说话。
后来这么些年,也是一直时不时暗戳戳的和自己针锋相对,便有些头大!
“我哪有客人啊?这不是等你的吗?”
老夫子有些无奈,想起自己那几名弟子,哪个不是上赶着求自己收入门下?
偏偏这个木头疙瘩,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自尊心又强。
偏偏那悟性。唉无法言说!可自己就偏偏喜欢的不行!
想到这儿,心里苦涩无比。
“你要这竹子做什么?”老夫子小心翼翼的问道。
少年拿出那两个破碎的物件,“我想自己手做两个小物件。”
暴殄天物啊!老夫子心里暗暗叹气,我这么大的文竹,你就做这么两个小玩意儿?
老夫子完全忘记了自己伐竹做那送给某人的竹牌子却是园中最大的一棵。
心虽如此想,但老夫子还是拂了拂下颚尺许长须开口道“极好!极好,那我陪你一起做?”
少年认真想了想“先生看着学生就行,先生的手艺还是不太擅长。比如那块随身牌就还是蛮丑的。”少年一本正经。
老夫子只觉“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啊!”
于是一整个午后,竹林边的空地,师徒二人便敲打雕琢。做了一下午。屋内桌上的饭菜早已冷透。
当浪费了无数个竹片后,一只活灵活现的竹蜻蜓停留在了旁边的竹凳上,一只竹簪子也是翠绿欲滴,很是精致。
陈行道蹲在那里,一只手撑着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老夫子悄悄将头探了过来“要不我们刻点什么?”刚说完,便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唉,罢了!罢了!天意如此!
少年欣喜道“还是先生最知我意!”
难得的好话,老夫子嘴角翘起,如饮甘露。
少年变戏法一样,从兜里摸出个刻刀,老夫子一愣,接着便是更高兴了。
少年想了会儿,拿过蜻蜓,开始揣摩。
老夫子暗想:这刘赑,该当我这宝贝弟子什么题字呢?
作为一个默默关注了陈行道十六年的老人,他那有限的圈子,简单的心思还是不难猜的。老人闭目养神,不去看少年下刀。
不知过了许久。老人似有所感,抬眼瞧去,但见那蜻蜓左翅上写“谨言慎行”右翅上写“善待众生”。
一道绿莹莹的柔光自蜻蜓周身溢出,变的细如发丝升起,还有其他不知何处的几道绿光有粗有细。于那片竹林处汇作一处,犹如水缸粗细,直冲天际。
当然这些,仅老夫子可见,陈行道却是全然不觉。
当陈行道放下那刻好的蜻蜓,拿起那碧绿的簪子的时候,老夫子开口了“要不我帮你刻几个字?”
少年想了想。“还是不了吧?刚才您没说帮我刻,这个您就不要了吧?还是我自己来。”
少年有点自己的小心思。有自己坚持的,当然也有自己在意的。
其实他想刻的是“识卿桃花颜,佃陌多暖春。”那个如花般的女孩,无时不刻在让他感到温暖。
老夫子稍稍思考片刻,便呵呵笑道“你看!”
少年抬头,入目一片汪洋。自己似那一叶小舟。上下浮沉,如此渺小。
摇了摇头,却是一切正常。少年拿起刻刀仔细雕了起来。时间一点点过去。——————
老夫子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少年看着雕好的字,咧着嘴笑了。
老夫子轻轻揉了揉有些许酸痛的手指说道“我们去把饭菜热一下吧,今天陪我喝一杯。”少年没有推辞。
小心将两个小玩意儿放入兜内,少年进房陪老夫子热饭菜去了。
晚风习习,屋内的气氛却有点微妙。
说好喝一杯的少年和夫子,两人饮酒,如棋逢对手,此刻已经是放浪不堪。
少的,面红耳赤,口舌打结。拿一双浮肿双眼斜藐老夫子道“老头子还能饮否?”
“黄口小儿!休的猖狂!还认得吾否?”老夫子披头散发,衣不蔽体。
“你乃吾先生!何以不识!”少年脚下不稳站起,手指差点戳到老夫子的脸上。
“嘭”的一声巨响,老头子拍案而起,睚眦欲裂,瞪着少年的双眼看了半晌。
“既然识的为师,为何自八岁起,总也阴奉阳违,恭恭敬敬,却与为师说话夹枪带棒!是记恨我当日用戒尺打了汝?”
“吾彼你一脸!”少年破口大骂道,只把个醉醺醺的老夫子骂的愣了又愣。
少年也懒得之乎者也了,直接骂开了。
“当年老子小,你大爷的给我捡了让别人养!养也就罢了,吴叔虽然少言寡语,却也言恭行端!对我严是严了点,可也不曾亏待了我!
那王氏何德何能?老子自小随吴叔整日出去做工,不曾偷奸耍滑。
她却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人前给所有人演母慈子孝,背后却让我毫无尊严可讲。我所受的虐待却不能与任何人讲!”
讲到此处少年悲愤难忍,已有哽咽之腔。一把扯下自己短衫,却只见腰腹之下,伤痕累累。
只把个老夫子看的別过了头。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