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催款
别彩云被释放的那天,我和盼盼去接她。她见了我俩并不高兴,微微一笑再无表情。盼盼叫她妈妈,她待理不待理地应付一下后就望着窗外,沉默不语。我知道她的心情不好,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解她。她被拘留了十五天,因为认罪态度良好,被免于刑事起诉。
自从梅林茂辞职后,我在网上又招了三名员工,一个负责技术,一个负责财务,一个负责内勤和行政。施工现场管理全部交给王小伟负责。他在我的培养下,已经可以独挡一面。
学校项目进入收尾阶段,验收工作正在进行。别彩云被拘留期间,我的主要工作是催要工程款。今年内卷严重,很多建筑企业都面临资金短缺的问题,就连资金雄厚的甲方也突然资金紧张,让人匪夷所思。
武从生曾经提醒过我两次,让我抓紧时间催要工程款,他们公司受国内经济形势影响,情况不妙。我听后,顿时紧张起来,一向资金雄厚的国有企业,突然资金短缺,恐怕不是一件好事。我决定将公司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催要工程款上面来。
别彩云回到家里,情绪依然不佳。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我不得不把盼盼送到幼儿园全寄宿。在向总包方催款的过程中,纪总始终以甲方付款不力为由,拒绝按照合同的支付比例在付款单上签字。为此,我给武从生打过一次电话,希望他能出面过问一下此事。武从生似乎有所为难,表示目前他们甲方资金确实紧张,让我想办法找总包方解决,他会在适当的时候给总包方施加压力。在项目上催款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很多新面孔。我听武从生说,北京总部招了一批职业经理人,充斥到各地分公司。新来的项目经理叫王丽华,三十多岁。她之前在另外一家国企负责营销工作。武从生让我要格外小心,处事谨慎,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有一天,我到项目指挥部找监理签字,碰见了王丽华经理,顺便把催款的困惑说给她,希望她能给帮帮忙。王丽华与我初次见面,好像知道我的一些底细,她热情地邀请我进了她的办公室。办公室是袁指挥长曾经使用过的那间,在她来之前,袁指挥长调往新的项目了。
王丽华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说:“武董事长已经给我说过了,我们最近资金一直紧张,原因是公司总部成立了资金营运中心,公司之前的资金是由北京总部拨付,现在项目上需要资金也要给总公司打报告,然后在资金中心办理借款手续,所借资金需要承担财务费用。办理手续比较麻烦,要走审批流程,需要一定的周期。项目上也要考虑资金成本。所以资金变得紧张。”
我终于明白了资金紧张的原因,完全是企业营运过程中,增加了一道环节,无形中降低了资金的周转速度。这不仅给下游企业增添了使用成本,还增加了时间成本。对于国企来说,成立资金中心无异于左兜掏右兜,一锅肉都烂在一个锅里,有啥区别。
我问刘丽华:“甲方内部资金使用调整的目的是为了加强资金管理,但影响到了资金流转效率,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总包方拿不到钱,无法给我们下游分包队伍支付工程款。我们的资金也是通过借贷垫付到工程上,这无形中把资金使用成本转移到了我们身上,这是不是不太合理。”
王丽华听了我的话,诡秘地冲我笑了笑没有表态,她端起办公桌上一个大水杯,喝了一口水,然后把水杯又放回到桌角说:“彭工说的话不无道理,我们也在为此事与总公司交涉。国有企业最大的特点就是程序合法,使用合规,国家的钱,不能有半点闪失。否则出了问题,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说:“等贵公司把工程款打到总包方的账上后,总包方也需要进入到资金管理账户上统筹,这需要一个过程。他们给各个标段支付工程进度款的时候,首先要在各个分公司的账上过一遍,走个现金流,再扣除一定比例的管理费用,然后再打款到各个标段的账上,这又需要经过审批过程,一个周期下来,半个月就过去了,效率实在太低。我们民营企业可等不起啊!”
王丽华听了我的话,不置可否,她似乎也很无奈,但仍然耐心地解释说:“这就是体制问题,你们民营企业要适应这种现状。企业大了,运转起来牵动的部门和环节比较多,这也是现实存在的问题,只要不出事,大家都好。关于EPC项目的利弊,总公司领导和武董事长正在做评估,希望年底能够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加以改进。相信我们,一切都会往好的方面发展。”
我对与王丽华的初次接触,印象深刻。她虽然个子不高,但说话条理清楚,很有亲和力。人也长的很漂亮。我想不通她为啥跑到项目上来做管理,像她这样的年轻女性坐办公室最合适。王丽华向我了解了工地上的一些情况,问我有没有急需他们甲方解决的问题和好的建议。我哪里敢向甲方提建议,我说急需解决的就是工程款的问题。她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让我去总包方那里,找纪总去解决。我因为与王丽华不熟,也不便多聊,便找借口从王丽华的办公室出来,直接去总包方的项目部找纪总。
纪总见了我,打起了官腔,说来说去就一句话,甲方给他付款了,他就给我付,甲方没钱付,他也就没钱付,他催我去找甲方要钱。我说我与甲方没合同关系,要不上钱。他说他也没办法。我被逼无奈,出门到街道的商店里买了两条烟悄悄地放到了他的办公桌抽屉里。
纪总装作没看见,但说话的语气稍加缓和。他说:“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付款的事再等等,我就算今天给你把字签了,项目部账上没钱付也白搭。”
我掏出付款单,递到他面前,陪着笑脸说:“没钱付,没关系,把手续先办了,等啥时候有钱再付也行。”
纪总见我执意要他签字,也不好再拒绝。他签完字,放下手中的笔说:“今年都缺钱,我们好几个工地因为资金问题,开工不足,几乎停摆。所以工地上的资金四处挪用,拆东墙补西墙,没办法,希望你能够理解。另外你们公司尽快把集采平台的会费交了,否则可能会影响到后期付款。”
我想来想去,想不通付工程款和集采平台的会费有啥关系。纪总看到我疑惑不解的样子,进一步解释说:“现在公司上上下下都在为钱发愁,我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发工资了。都在等甲方的进度款。”
我恍然大悟,只能说表示理解。
从纪总办公室出来,我拿着付款单到商务部。商务部付款专员曹工与我之前打过交道,她见到纪总签字的付款单,犹豫了一下,眼皮都不抬一下,淡淡地对我说:“先放在桌子上吧,还不知道啥时间能付,各个单位都排队着呢。你回去等消息吧,有钱了通知你。”
我小心翼翼地打探问:“估计啥时间有钱?”
曹工懒洋洋地依靠在椅子背上,抬眼看着我说:“家家户户都催我,我也不知道。这个你得问纪总,他现在负责付款。”
我说:“纪总已经把字签了,他让我找你。”
曹工又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好的,我知道了,到时候甲方的进度款到了,我问问纪总,看给谁先付。你走吧,我还忙着呢。”
我悻悻地走出商务部,想了想,感觉曹工话里有话,什么叫看给谁先付,付款单的字都签了,付款程序也走完了,有钱了直接付就行了嘛。看来这个曹工年纪轻轻,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事已至此,我又进了项目部门口的商店,买了一盒防晒霜和美白霜之类的化妆品,用礼盒包好,返回到商务部曹工的办公室。
曹工见我又来了,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说:“你怎么还没走,我马上就下班了。”
我二话没说,把化妆品放到她的办公桌上。
“这是什么?”曹工疑惑地问。
我笑盈盈地说:“一点心意。”
曹工打开礼盒,看见是一套化妆品,转怒为喜,但又马上转过脸,谨慎地说:“你拿走吧,我们有规定,不能乱收东西。”
我说:“这东西不值钱,一个女孩子家,这么辛苦的在工地上,保护好自己的皮肤最重要。”
我没等曹工说话,拉开门就走了。
过了两天,曹工给我打电话,让我把发票和收据赶紧开了,送到项目上,她答应我说甲方的钱一到账就给我支付。我突然感觉身上的压力一下子轻了很多。世人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始终不信这个邪。但我也需要考虑资金成本,向甲方和总包方学习。经济越发展,资金越重要。在工地上,我越来越感觉到了资金像吸血鬼一样渗透到工地的每一个角落,不把人的血吸干,不会罢休。每一个企业都难,都缺钱。钱如同指挥棒,指向哪里,哪里就热血沸腾。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部分工程款,虽然不多,但减少了资金压力。第二天,我又开始重复以前的工作,拿着付款单到处找人签字,为下一笔付款而乐此不疲的奔波。工程款永远是要不完的,能要多少算多少吧。要了,还有;不要,啥都没有。当今社会,哪个甲方会主动给你付款呢,即使是血汗钱。我发现,在资本面前,温情脉脉的面具下绝对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因为资本的温度一直都是冰冷刺骨,没有谁能把它捂热。
十月份的时候,虽然秋高气爽,阳光灿烂,一股寒流却悄然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