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踩坑
从省城投标铩羽归来,我对投标实在是心灰意冷。尽管梁经理要给我讨个说法,但还是被我谢绝了。曾经在我眼里高大威猛、趾高气扬、无所不能的红帽子甲方突然失去了光环,变得黯然失色。在投标过程中遇到的牛鬼蛇神、魑魅魍魉,我也只能发出一声苍白而无力的呐喊,然后偃旗息鼓。蓝帽子把红帽子拿住的事时有传闻,我意识到周围的营商环境正在悄然发生变化。甲方说了算的时代正逐渐隐去,“国进民退”将成为经济体制改革的风向标。我始终在宽慰着自己,寻找着内心的平衡。既然当不了船长,就做星星好了。祁静雯其实和我一样,都是在体制外讨生活的民营企业,骨子里的求生欲望已经决定了她必须这样做。作为一名女人,能够不择手段地在社会上打拼,一定有她的难言之隐。活在当下,每个人都不容易;你不努力,别人就会超越你;你停滞不前,别人就会把你抛在身后。这个时代抛弃你时,连声招呼都不打。我开始理解“不进则退”的深意。我在项目上时常听人说“高层人,人捧人;底层人,人踩人”这句话。我也向往人捧人的阶层,但我却清楚自己身处底层,只有通过努力奋斗才能改变自己的身份和阶层。
阳春三月,本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但寒冷依然没有褪去,每个人都裹着一层厚厚的外套。最近两年来,经济形势不容乐观,大多数人开始习惯于戴着口罩出门,就像戴着一副面具。每个人都冒着风险,捂紧钱袋子,节衣缩食。企业之间的内卷更加激烈,一个造价一百万的装修活,竟然有六家企业去竞标,实属无奈。我本来计划选择躺平,不打算再出门干活,打算待在家里陪陪老婆和孩子,陪陪年迈的父母。但祁静雯让我改变了想法,工地上的工人兄弟也让我割舍不下。我相信一分耕耘,定会有一分收获。
过年期间,我在家里度日如年。媳妇钟小燕早出晚归,天天见不到人。孩子被寄宿在父母家里。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很多儿时的伙伴,元宵节刚过,就结伴去外地打工了。我待在家还能做什么?我时常在问自己,未来的路在何方。思前想后,我只能在工地里去寻找自己的位置,苦中作乐,实现苦尽甘来的理想。几天后,我终于想通了,于是拨打了钱经理的电话。
钱经理说,他已经到二区工地上班了,负责机电安装工作,正在找分包队伍,他希望我能继续与他合作。我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不过他提出一个要求,因为此项目是EPC总承包项目,所以必须走招投标程序。我一听要走招投标程序,心里就犯怵。
钱经理说:“你不用担心,你找三家单位,我邀请投标就是了,万无一失。”
吃了钱经理的定心丸,我这才放心。
几天后,我告别了父母、媳妇和孩子,又一次踏入工地。钱经理让我先进场施工,同时走招标程序,再签合同。我按照他的要求,很快把过去的工人又召集在一起。钱经理催促我抓紧时间进场,却闭口不谈工程价格,这让我心有余悸。进工地一个月后,工人问我要工资,我找钱经理要进度款。
钱经理说:“我们之间连合同都没有,我怎么向甲方要进度款。怎么给你付款。”
我说:“我既然已经进工地了,没有进度款,总该有预付款吧。”
钱经理笑了,他说:“甲方没有给我预付款,我拿啥给你预付,等我们把合同签了,我就可以向甲方报工程进度了,这样就师出有名了。你好好干,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我回到工人宿舍,给工人们解释了一番。有的工人理解,有的工人不理解,发牢骚。我安慰了工人几句,跑到项目部附近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上取了一万元现金,发给工人作生活费。进场的第二个月,钱经理丝毫没有与我签合同的意思。我不得不再去找他。
钱经理说:“公司正在核价,因为是EPC总承包项目,超出预算的费用,甲方一概不认,甲方之前与我们谈好的工程价格现在根本做不下来。”
我说:“既然做不下来,为何还要做?”
钱经理说:“这是上层领导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你的合同价正在预估,价格出来了,你如果能做下来,我们就走招标程序,如果做不下来,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我说:“如果做不下来,前期干的活价格如何计算。”
钱经理说:“按照出工天数计工费,大工一天350元,小工一天230元。”
我计算了一下手下,二十多个工人一个多月下来的工时费,约有五万多元。我感觉如果按照工时费计算,这个项目干下去毫无意义,工人也不会干。
我对钱经理说:“如果合同价格定得太低,我担心工人会撂挑子,去别的工地。”
钱经理说:“那没办法,不过今年整个行业都不景气,普遍缺钱,如果工人干不下去,那就走人好了。”
钱经理的话让我觉得很憋屈。合同不能订,价格不能定,连签订合同的时间都无法确定,我这个乙方当的真窝囊。我开始后悔轻信钱经理的话,贸然进场施工,让自己骑虎难下。钱经理老谋深算,抓住了我急需找活干的心理,为他的工作成功装台。我看不到希望,又担心深陷其中,担心被工人责难,便萌生了退场的想法。断舍离是我的做事风格,我不喜欢拖泥带水地做事。我于是打算请钱经理吃一顿饭,把话挑明,大家好合好散。
这天,下班后。钱经理的助手吴熙作陪,吴熙的男朋友梁经理正巧在场,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铜锅涮。铜锅涮火锅比四川火锅通透,汤底清澈,口味清淡。
钱经理自从当上了项目部副经理,主管安装生产,就把吴熙从资料室调到了商务部,当上了部门主管。他之所以对吴熙青睐有加,还是考虑到要打交道的甲方代表是梁经理。梁经理自从与吴熙出双入对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甲方不像甲方,唯乙方是从。这就是钱经理的高明之处,他成功利用了吴熙与梁经理的关系,从甲方身上寻找利润增长点,用来弥补EPC总承包模式带来的损失和缺陷。
吃饭就我们四个人。钱经理知道我请客的原因,对我不冷不热,对梁经理热情有加,与他推杯换盏,谄媚巴结。
梁经理问我,为何闷闷不乐。
我说:“进场没有进度款,合同至今没签,工人人心不稳,我不想干了。”
梁经理说:“我们上个月的进度款已经给总包方支付了,没给你付进度款吗?”
我看着钱经理。
钱经理解释说:“彭工没签合同,拿啥付,没有付款的窗口啊!”
梁经理说:“可以给工队预付生活费啊,不然工人吃啥喝啥?”
钱经理说:“你们甲方说话财大气粗,我们前期进场花费很大,支出很多,只能到下个月再考虑彭工他们了!”
我说:“如果工程价格做不下来,我就退场了。”
钱经理说:“退场好办啊,你们前脚走,后面紧跟着就有人进,这个市场,啥都缺,就是不缺人。”
梁经理对钱经理说:“彭工干活,你又不是不了解,你们合作这么多年,你可不能亏了彭工。”
钱经理说:“过完年后,材料价格飞涨,劳动力成本居高不下,年前的投标价格已经包不住了,我不在工队的价格上想办法,怎么办?你们甲方会给我们追加预算吗?”
梁经理说:“追加预算,这个绝对不可能。”
我明白钱经理的意思了,只有压低工队价格,才能缓解材料和人工涨价带来的成本压力,从而谋求更高的利润。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现在退场,可能一分钱都拿不到,没有合同,告状无门,法院绝对不会受理。我突然明白钱经理迟迟不与我签订承包合同的原因了。他给我挖了一个坑,让我跳进来。想到这,我郁闷至极。
钱经理从锅里捞出一块肉放进嘴里,一副很满足的样子,他把肉咽进肚子里说:“彭工,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是被逼无奈,公司把我提成项目副经理,我必须要有所作为,刚进场,要啥没啥,连个队伍都没有,我的压力很大。如果我们提前谈价格,恐怕没有人敢进场。所以我把你忽悠进来了,不好意思啊!”
钱经理说着举起酒杯敬我。
我说:“我们合作多年,我作为你的乙方,啥时候给你掉过链子,我挣没挣钱,你心里最清楚。你这次有些不仗义吧!”
钱经理说:“有梁经理和吴熙在场作证,我钱某做事光明磊落,从不坑害兄弟,这次也是事出有因,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处境。”
梁经理说:“我了解彭工,不是小心眼的人,来,我们一起敬彭工一杯。”
众人举杯。
我举杯的时候突然发现钱经理竟然秃顶了,脑门倍亮,两只小眼睛光芒四射,皮肤白皙油亮。我之前怎么就没注意到他的具体模样呢?难道他以前是满头黑发吗?我诧异于我自己对钱经理的认识不足。一年多的相处,竟然对他的长相都模糊不清。
吴熙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只顾埋着头吃饭,她似乎心里什么都明白。
吃饭的气氛沉闷而压抑,似乎大家心里都有心事。吃完饭,梁经理和吴熙先走了。我和钱经理步行回项目部。一路上,我俩都一言不发,考虑着各自下一步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