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的至元帝躺在华贵的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
他闭着眼,却也依稀听见了外面的嘈杂。
有个很轻很轻的脚步,缓缓朝他走来。
“……圣汗?”那女子站在一丈远的地方,试探地唤道。
“祁医官,你这法子,可有些冒险。”
皇帝缓缓睁开双目,虽看上去病入膏肓,可那凌厉的眼神,带着威压之势,仍令祁寒有些发麻。
她敛容,在床前跪下。
“请恕臣女擅闯之罪。如今皇城内外都被怯薛把控着,怯薛又与国师狼狈为奸,外头的人想参见圣颜,都别无方法。臣女顾虑国师意图加害您,因此铤而走险。”
“嗯,”皇帝望着帐顶,“一年了,朕总算是见到生面孔了。”
“陛下不曾见刘太医造访?”
“不曾。你是头一个闯进来的。”
祁寒不禁捏了把汗。
“圣汗,还请准许臣女为您诊脉——”
“不必了,”皇帝道:“朕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祁寒顿然惊骇万分。
皇帝却颤巍巍地将手腕亮给她,“罢了,你切了脉,心里有个底儿,往后也好寻着证据,对付那祸乱朝纲的恶徒……”
祁寒的眉头从方才就一直紧锁着。
她伸指搭在皇帝脉搏上,又观了其眼珠、印堂、舌苔和指甲,才发现皇帝体内的毒素已累积得可怕。
如果整整一年间,皇帝每日的药里都被一点点加了毒物,日积月累到这地步,那也就说得通了。
正在祁寒沉思时,皇帝有气无力地开了口:“朕那两个好皇孙,都在巴望着朕的汗位,尔虞我诈罢……”
她一愣,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晋王一直在与国师正面相刚,成王他……也在忍辱负重……”
皇帝听了,只牵强地笑笑。
“我也同兄弟争过汗位,司空见惯了……”
祁寒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圣汗,太子之死的真相,您从未怀疑过?”
皇帝冷肃的面上,罕见地出现了表情。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有悲伤、悔恨、淡漠,还有……某种类似铁石心肠的冷酷。
他甚至嘴角微微上扬。
那是笑意吗?
“祁医官,你觉得晋王与成王,谁更宜嗣大统?”圣汗岔开了话题,反问她道,“朕记得,你原先与成王走得近?”
“臣女以为……晋王宽仁又明智,战功彪炳又谦虚谨慎,心善又行事果决……也更得您器重。他是您属意的继承人吗?”
皇帝缓慢地摇了摇头,眸光意味深长。
他费力地掏出一只狼牙项链,放在祁寒手中。
“传朕口谕,将大明殿牌匾后,暗格中的……皇太子宝印,授予成王铁木尔,册立他为储君。”
“为、为何?”祁寒惊诧,“论功绩建树,晋王不输于您;论仁政爱民,又肖似当年的真金太子——他集齐了一个明君所需的全部特质,完全可以成为第二个您,亦是第二个真金太子——”
“世上,不需要第二个至元圣汗,”皇帝微笑着,话语却冷如冰刀。“更不需要第二个真金太子。”
她楞楞地听着,瞬间不寒而栗。
他知道。
这个面慈心狠的帝王,什么都知道。
“天上,只能有一颗北极星。”皇帝幽幽地望着她。
天上只能有一颗北极星。
群星拥簇它。
而谁都不能撼动它的地位。
“所以,因为启明星太亮了,光芒会盖过北极星……它便只能存在于黎明,无法占据整个夜晚……是这样吗……”祁寒嚅动着双唇,浑身像座冰雕,又僵,又冷。
皇帝如默许般,没有作答。
她扯了扯唇,忽然觉得荒唐。
皇权之下,父子不再是父子,兄弟不再是兄弟。
没有人性,没有亲情。
他们的眼中,只有对手。
而那个死在了父亲的猜忌、歹人的迫害下的太子,则是帝王家的一股清流;崇儒重孝,正义硬气;与污浊的世道、可怖的人心,格格不入。
也注定成为了时代的牺牲品。
他的谥号是“明孝”。
担得起这两字。
也死于这两字。
奸臣痛恨他“明”,奸臣利用他“孝”。
父汗忌惮他“明”,父汗不信他“孝”。
“朕不需要成王有所建树。他只要守成,就够了……”
皇帝继续道。
“太子一心想汉化,朕不想汉化,也不容许后嗣推动汉化。我们父子政念不和,这,才是根源。元族的利益,与全盘汉化,注定……冰炭不同器。朕是天下的皇帝,也是元族的大汗——绝无可能背弃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