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书礼的坟墓修建在了京郊。
那是块无字碑,因为墓碑的主人,自始至终,都没曾摆脱“罪臣之后”的罪名。
曾在绛绡楼为祁寒开门的小厮,也就是颜书礼的仆从,给她拿来了一些物件。
有颜书礼毕生积攒的钱财,也有他凭借记忆誊写的颜氏药方集——他曾叮嘱过手下,如果他不在人世,便悄悄将这些东西送给他妹妹——那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是给她留下的遗产。
现在,祁寒倚靠着冰冷的石碑,就那么精神恍惚地跪坐地上。
祁念笑默不作声,望着她,知她比谁都难过,明白她想再多停留一会儿——说不准,颜书礼的魂魄还没走出多远,还有一缕残魂停留人世——还能在饮下孟婆汤前,最后再回来看看他珍视了一生的至亲。
但她已从白天呆坐到晚,他又不忍让她在这么冷的天里僵坐良久。
祁念笑解下自己的披风,拢裹在她身上,轻轻道了句:“我们回家,可好?”
祁寒没抗拒,靠在他肩头,顺从地让他捂热她的双手。
然后抬起空茫的眼,似是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我大哥,绝顶聪明的一个人,怎就那么轻易被朝鲁下了套,连那么拙劣的把戏,都识不清……”
不等祁念笑作答,她又自言自语,苍白地扯唇笑了:“因为他不敢赌……哪怕仅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被朝鲁捉住折磨……他都不敢赌啊……”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她会有危险。
颜书礼都不会放任不管。
哪怕明知是圈套。
也心甘情愿地踏入。
祁念笑望向虚无,慢慢收紧了双臂,隔着两层披风,轻抚她后背。
“如果换作我……”他眼眶有些湿,在她耳畔绵言细语:“对你……也是一样的……”
我便和你大哥一样,永远都不会对你不管不顾。
我也不敢去赌那万分之一的概率。
我能为你挡刀剑,也能为了你……默默地,无人知晓地,死在永夜。
她闻言,只微弱地“嗯”了一声。
祁念笑横抱起她,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我们回家。”他说,声音温柔而坚定。
她疲倦地闭上了眼,什么也没说。
双臂却攀上他的后颈,轻轻交叠。
……
南苑,烛影昏黄。
祁念笑将祁寒放到了床上。他是一路抱着她回来的,这是无数个离心反目的日夜以来,他们二人之间,来之不易的平和。
“你最近……是不是又不敢熄灯了……”他在她床头坐下。
恍若回到了四年前,他第一次抱她回来,给她疏解胃痛,为她熄烛守夜的那个夜晚。
“别怕,我一直都在……守着你呢……”
他为她掖好被角,轻轻抱了她一下。
清冽的檀香,熟悉得让人酸了鼻尖。
祁寒睫毛轻颤,顿觉喉咙苦涩。
她一把抓住他小臂,坐了起来,坐得端直。
“祁佑之,”她微颤着声,却也倔强地直视他,毫不犹豫道:“你能不能与她和离?”
你能不能与她和离。
祁念笑愣住了。羞惭之余,错愕之余,眼瞳里的光亮反而到来得有些迟钝。
“你去与公主和离。不然,我好像……连抱你的资格,都没有……”她嘴边浮现一抹苦笑,像具脆弱易碎的瓷器,俨然都不像她了。“我现在连抱你的资格都没有……”
可祁念笑却低垂了眼眸。
不知在沉思什么。
他缓缓道:“再给我些时间……我,还有事要处理……没想让你失望……”
祁寒不曾料到,他竟会是这个反应。
“你和她不是假的吗?”她语气生硬,执拗地逼问,“弘吉剌部的博日格德,已娶了别的公主作续弦,霁宁她躲过了,无需再被逼着去嫁自己的姑父了——既然你和她是假的,她也逃掉了政治联姻,为什么你现在不能与她和离?”
祁念笑默默地低下了头,神色变得愈加复杂。
手搭在自己膝上,无意识地抓紧十指,几乎要将衣衫抠破。
为什么?因为那块免死金牌。一切,都只因为那块免死金牌。还没有到手的,底牌。
他不敢告诉她。
不敢让她知晓……他是为了免死金牌而利用霁宁……
不敢让她发现,自己比她以为的还要卑鄙。
祁寒久久没有等来他的回答。
怒气与憋闷犹如火焰般熊熊燃烧。
她已作出了最大的退让,她已被迫动摇了底线,独自咽下委屈和幽怨,摆明了台阶给他下……
他却退缩了。
他在逃避。
怎么能这样。
哈,多么讽刺。
他与她朝欢暮散,本就是多讽刺的事!
祁寒此刻失望至极,狠狠瞪着他,倏然爆发出尖锐刺耳的狂笑。
她猛地将他推了个跟头,望着他狼狈惊悸的模样,颤抖着抬起手指着他,流泪癫笑道:“你犹豫?!你居然犹豫?你居然还犹豫——”
“我没有!事关你安危我怎会犹豫!”祁念笑踉跄着站定,眼神迷惘哀伤,“你根本就不懂我的难——”
“你就懂我了?!”她抓起身边的一切东西,不由分说朝他砸去,“你为什么权衡?为什么取舍?多少次了!多少年了!你何曾考虑过我!”
铜制烛台“砰”地擦着他额头飞过去,“哐啷啷”落在地上。
祁念笑被砸得有点晕,慢慢抬手摸了一下。
指尖沾了淡淡的血。
“你让我觉得——我只是你权衡利弊后放弃的选择!”祁寒哑着嗓子吼道。
他沉默,用力地拿衣袖擦拭伤口,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反复摩擦着。
“你不是选择,”他麻木转身,一步步朝外走去,“从来都是……唯一解……”
身后传来她疲惫不堪的声音:“祁念笑。”
“嗯?”他停下了脚步,没回头。
“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她轻声说,“这么多年恩怨纠葛,我没力气了……”
他的心脏猛烈地收缩了一下。
“我这人,惜命,”她熄灭了最后的灯,在一片黑暗中,兀自絮语:“还想再多活几年,耗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