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逐世解下束发带,一头乌发散了下来,湿哒哒滴着水珠。
他从她手中接过干布巾,盖在头上,缓缓擦拭着。
祁寒静静坐在对面。
余光偶尔扫过他精致的五官,却又很快挪了开。
好像有什么沉寂已久的东西,随着每一次与他相见,渐渐地,多了生命。
“其实……我起初真想放任不管,”她轻声说,目光落在了油灯上跳跃的火苗,“心里有个念头,不停地低语着。它说,恶人该得现世报,我又凭什么以德报怨……”
她在说书生之事。
“可你还是去了。”他温和道。
祁寒抬起眼帘,其中掠过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凝定他——这次没有再刻意躲闪回避。
“因为想起了你,”她由衷地说道,“我听到了喜鹊的叫声,想到了来福,想起了你。”
她的话音和眼神,都清淡如水,平静得没有波澜。
可他听了,见了,却忽觉得脸颊渐渐烧了起来,心脏更是难以抑制地狂跳着。
“……我?”逐世瞬间变得磕磕巴巴。眼梢,唇角,都是压不住的惊喜之色。
“嗯。我们在汴梁,撞破了国师的献祭仪式……还记得吗?我们本该趁机逃命,某人却执拗地想要毁掉那法阵。”
逐世有些尴尬,轻咳两声。
祁寒则展颜而笑,感慨道:“我曾问你,那样做有什么意义。虽说目睹了国师以人为祭的阴谋,但,我们既都不信鬼神说,又自顾不暇——还管它做什么?”
“你却说,你无法看着无辜的百姓被当作祭品,哪怕鬼神之说是假,枉死的人命是也真的,有人心肠歹毒、利用人祸开坛做法,也是真的。然后我恍然大悟,原来守护天下的百姓,秉正制恶,就是你所奉行的道义。”
“后来我才知,你是前朝末帝,背负着压力与重任艰难前行,道阻且长,遥遥无期……”
“你说过,你的信仰,是为黎民而抗争。没有谁敦促你做那些事。付出的一切,牺牲的一切,大多徒劳无益……但你就是遵行着本心,从不懈怠,也从不言弃。”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这个叫赵禀的男人,毕生之所求,不过是中原安稳,百姓长乐。
“我想,我们也许是同道中人——为着自己心中的道义,执拗地,阔步前行。”
“换作我,坚守的,便是医者本心。”
每个医者眼中,与生命相比,任何事都不值一提。
“我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她才不会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放逐了自己的本心。
那是在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所以啊逐世,因为想到了你,我才再次拨开眼前浓雾,找回了我的本心,”
祁寒长舒了一口气,忽而打趣道。
“早先也没见有喜鹊在祁府筑巢,今儿却不知为何,莫名听到了喜鹊叫……也许冥冥之中,是来福在拉我一把?”
“又也许,你心中早有答案,只是变得更坚定了呢。”逐世嘴角轻扬,桃花眸乌黑闪亮。
吾道不孤。
这四个字蓦然闯入他脑中。
……
……
窗外,一片黑暗中,有个身影孤零零站了许久。
他听着屋内的促膝长谈。
有无数个瞬间,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多余、最可笑的人。
多少个日夜,他将疼痛深埋心底,并着惶恐、压抑、委屈与绝望,一同生生吞咽进肚子里,独自消化。
像是嚼碎了冰冷的刀片,喉咙被割穿,然后鲜血喷涌满腔——却从不敢教人从表象看出这些。
双拳笔直地垂在身子两侧,攥得死死的,抖得越来越厉害。
或许他该直接破门闯进去,板着脸将那贼子赶走,再好好质问个清楚;要紧紧环抱住她不肯松手,问她是不是对那贼子有了心,再将长久以来令他魂断的思念娓娓道来。
然而,紧跟着这冲动念头,随之一并而来的,是他对自己的冷嘲热讽。
还有什么资格拈酸吃醋?
还有什么资格占有?
漆黑的夜里,祁念笑缓缓蹲了下来。
脸深埋在臂弯。
此刻,不知是恐慌还是无措,还是两者皆有。
从私心来说,他先前有想过把她推给成王——除了想保证她余生的荣华富贵,还有个原因——他清楚地知道,她与成王不是一路人,她绝不可能爱上成王。
但……赵禀呢?
且不说那是个与她年岁相当、容貌俊美的男人,也不论那人能说会道、总能给予她安慰和关怀。
重要的是,赵禀与她志同道合,惺惺相惜。
他们都有兼济天下的胸怀,他们行着一致的道路。
这比任何都让祁念笑恐慌不安。
嫉妒几乎让他面目全非。
他阴暗,他卑劣,他是生长在泥沼里的怪物。
学不会悲悯,学不会仁慈,也学不会善良与爱。
他贪婪地,自私地,想独占她心中的位置。
可赵禀的出现,似乎正将他一寸寸踢出局外。
他曾无数次问她,“吾与那贼子琴师孰美”。
她却再也不会回他一句,“我的眼里,我的心里,只有一个祁佑之”。
疯涨的自卑与情怯,在这一刻恣意生长,到达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