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马车上。
欢儿问:“那书生明摆着是个不知感激的,姑娘为何还是出诊了?”
“不是因为他苦苦相求,”祁寒坦言,“只因为,我是医者。”
正因她是医者,她的本心不容许她看着生命消逝、自己却无动于衷。
正因为她是医者,所以才不能坐视不管。
其实也非一味地付出。该收钱便收钱,尽了该尽的责任,然后才离去。
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等等,”祁寒猛地睁大了双眸,险些弹跳起来,“现在几时了?”
“快到子时了。”前头驾车的连拾看了看天色,答道。
子时?!
祁寒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才想起来方才被自己抛之脑后的事。
她前脚答应了逐世,要在桥头树下等他回来,后脚就离开了——现在都已过了近三个时辰!
“完了完了……”她一边碎嘴念叨,一边探身扒住车厢门框,慌乱中,对连拾道:“抱歉,劳烦直接驾车去斜街,金水河畔,一定要快……”
欢儿一头雾水,见她坐立不安、满目担忧,不由得问:“怎么了?什么完了?”
祁寒来不及解释,但见外头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便传来轰隆隆一声惊雷。
狂风四起,噼里啪啦的大雨从天而降。
尽管马车前有遮雨檐,在这风雨交加的情况下,驾车人还是挨了好一顿浇。
“连拾,你先进来躲会儿——”祁寒不可能再把他一个人扔到外头,“阵雨很快就会过去,等雨小了再驾车罢——”
“姑娘可有急事?若实在着急,不必管我,我快些送您过去。”
“我……是要去见一个人,他或许,还在等我……”祁寒如坐针毡,无意识地掐着指尖,轻声自我安慰道:“不过……他又不是个傻子,这么大的雨,兴许知道躲避罢……”
话是这么说的,心内却惴惴不安。
他等不到她,会不会还待在那里?
要是他以为她故意爽约……
片刻后,雨小了些,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等众人再驱车赶到金水河边,已是三更半夜。
祁寒匆忙下了马车,撑起伞,向着岸边疾跑。
只一眼,便又看到了熟悉的玄衣人。
他安静地站在那,浑身都被淋了个透,衣服湿哒哒贴在身上,头发还在哩哩啦啦地滴水。
他望着她小跑过来,于是眸底重聚起光亮,步步迎上前。
一身狼狈中,仍温和地朝她笑。
“等到你了。”他柔柔开口,话音软如棉絮,比晚风还轻和。
“赵,禀!你脑子是不是缺根筋?”她将伞打在二人头顶,低声怒道,“下雨不知道躲?就这么傻站在这?若我今晚都不来呢?你就这么缺心眼——”
他温顺地回答:“怕你回来了找不见我,所以才站在我们分别的地方,想着,总归能等到你。”
“那刚才下阵雨,你怎不去躲?非得傻杵在这里挨淋?”
“躲树下怕遭雷劈。”他望了眼一旁的大树,诚实地说。
“那就走远点,去街上店铺的屋檐下啊!”
逐世无辜地眨眼,指指自己的脸,“我的‘伪装’似乎不防水,一沾湿,就露了破绽。不好被人看见。”
祁寒还是一肚子气。
“那也不能就这么……”
“我没事,真的没事,”他面色微红,笑容明朗,“你看,我等到你了。”
你看,我等到你了。
……
现在,逐世乖顺地坐在南苑客房,双手捧着祁寒熬煮的驱寒汤。
在河边时,他本打算自行离去,祁寒却道,你这“落汤末帝”,若就这样回去了,叫你那些各具神通的手下瞧见,肯定得找我秋后算账。
说什么也要将他带回祁府,确保他身体无恙了,再送他归去。
“可惜了烟花,”逐世轻叹,“遭雨水泡了,怕是再燃不着了。”
“先别管那个。今日让你在外抛头露面,本就是埋下隐患……喏,赶紧把药喝了……要是再害你染疾,我便更是罪人了。”
祁寒直看着他把药汤一饮而尽,才肯作罢。
她在桌对面坐下,眉眼低敛。
犹豫了一瞬,还是将书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他倾诉。
当说到她起初不想插手,改主意后先管人索要诊费,最后回天乏术、离去时还不忘提醒字据事宜。
祁寒手撑着脸颊,眸光有些惆怅:“你说,我会不会是变冷漠了?”
“不是冷漠,只是,你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了。”
灯烛下,他的眼眸光辉闪烁,衬得历来温和的嗓音更显柔软。
“我一直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同时,也有着自己的处事原则,有自己辩定的是非观念;或许偶尔感到迷茫,可心如明镜般澄澈,最后总能自己找寻到方向,恪守你所坚信的道义。”
“我……是吗?”
“你一直做得很好。就像格鋆那件事。我们找上他的时候,本欲先杀此人、或干脆借王魏之手除掉他。但见他痛心疾首,真心悔过罪孽……你没有被仇恨左右理智。”
“是他说他追悔莫及,说愿以死谢罪,为颜太医正名,”祁寒闷声说,“我只是给了他这机会。”
对面,逐世笑意温煦。
“正因你有原则,所以你要让他经受正义的审判,要让真相大白,而不是泄私愤,”
“幸亏如此,他最后才能堂前作证。虽说官府没翻案,但至少在世人眼中,你已为颜太医洗刷冤屈,还他清白了。”
祁寒只是苦笑,“格鋆因伪证罪,获杖九十七。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肯给我父亲翻案。”
忽然,逐世衣袖掩面,猛地打了个喷嚏。
刚才祁寒已让连拾拿了套干净的衣裳过来。逐世虽换了衣衫,身上干燥了,束起的头发却还是湿透的。
祁寒心里愧疚不浅,真怕他生病——谁叫这傻子是苦等她才淋了雨?
她于是寻了件布巾,递给他,“先把头发擦干。”
逐世却说:“不妨事,左右我也该走了。”
祁寒愣了:“……现在?”
他有些不好意思:“叨扰你这么晚,已是僭越,不好再添麻烦……若祁大人发现我在这……”
“他?”她冷了眼神,“要么在公主府,要么在枢密院……祁家怎入得了他的眼?”
与此同时,后窗外。
狭窄阴暗的空隙。
一双瑞凤眸,幽黯如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