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寒急匆匆回府。
打从看清那纠缠着欢儿的“病患”究竟是何方神圣,她的心情简直糟透了。
那长跪在府外的,可不正是“东郭先生之狼”、“吕洞宾之狗”,带头侮辱药坊、被怼得恼羞成怒后火烧灵枢堂的书生?
“姑娘——寒姑娘——”
书生见到祁寒,便是跪着扑上前,一把鼻涕一把泪。
“寒姑娘,求您了,求您行行好,救救我娘,只有你能救她了——”
他每朝前匍匐一步,祁寒就向后倒退一步。
满眼都写着厌恶。
她盯着书生,没忍住冷嘲热讽:“‘大才子’,不记得你曾写过什么判词给我了?‘乃如此女,坏妇德也,大无贞信,背道逆伦’……不好意思,你既觉得我是大都之耻,觉得我灵枢堂脏烂透了,我又怎配给你母亲看诊?回吧,不送。”
说罢,她不屑地冷笑了一下,然后自顾自地绕过书生,直往府里走。
“别——”书生哭号着跪伏在地上,“是我的错!我不该说那些话!可我娘病情危急已是药石无医,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她是无辜的啊!您可是个大夫,怎能没有这点善心?这是一条人命啊!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她吧求您了啊——”
“求人时知道哭了?当初背刺我们,良心让狗吃了?你也好意思来求人?”欢儿气得发抖,平日里乖憨的小姑娘,此刻倒像只被点燃了的火药桶。
祁寒什么也没说,伸手拉走欢儿。
没停步,也没回头。
书生之事,她早不想多插手一分一毫。
多年来她为治书生母亲的痨症,不辞劳苦,费心费力,钱也不收,净卖了人情。可以说,若无她祁寒,若无灵枢堂,书生母亲根本不可能从病危之际一口气活到现在,甚至曾有明显好转、重症转轻,原本很快就能病愈了。
祁寒身为一个医者,堂堂正正的医者,自是从不求回报,哪怕药坊亏本、赤字、入不敷出,也从没指望她救治过的哪个病人回报她。
最后得到了什么?没有感激,没有同情,只有数不清的冷眼白眼,只有恩将仇报。
至于书生,受尽恩惠的是他;先领着众人贬损她、践踏她尊严与药坊声誉的,是他;一把火烧了灵枢堂,将她全部心血付之一炬最后什么也不剩的,也是他;如今需要用她了,低声下气来求她,妄图用道义来胁迫她的,还是他。
人心啊,可真是个荒诞的东西。
她要是再心软,就是个贱骨头。
“药坊都没了,我也不再行医看诊了,”祁寒背对着书生,隔了老远,淡淡开口,“还有,这世上,谁都能写那些文字羞辱我,谁都能自诩‘愤世嫉俗’、不分青红皂白就烧掉我的药坊……甚至现在,谁都有资格唤我去治病救人……唯独你没那个资格,只你不配。”
门外,书生泣不成声,绝望地抱住了头。
祁寒和欢儿则往南苑的方向走去。
“姑娘,我们真的……不管了?”
祁寒没吭声。
院子里忽然传来几声鸟鸣。
祁寒循声望去。
“树上何时多了鸟窝?”她问。
“春天便有了吧,筑巢的是黑背长尾的鸟儿,他们说是喜鹊……”欢儿答。
喜鹊。来福。
祁寒渐渐放缓了脚步。
她不知回想起什么,眸光变得幽邃。
似是沉思了很久。
……
祁府外,书生哭得喘不上气,意识几近模糊。任凭连卫如何驱赶,他都不肯起身,不肯离去。
忽见祁寒大步迈出了府。
肩上还背了以前登门诊病用的小匣子。
她改主意了?她终于要为他母亲看病了?书生茫然地瞪大了眼。
“出诊费。”祁寒盯着他,摊开掌心。
书生瞬间噤声,羞惭得无地自容。
“没钱?”她挑眉,毫不客气道:“你请大夫出诊,却不想付分文钱,就带个人过来,呜呜咽咽的——打算拿苦肉计换我的方子、药材,空手套白狼?”
“不是,不是,”书生急得不行,“诊费和药钱,我往后一定还,不是白占便宜……”
“那你前两年白占的,也会折算成银钱,一并还给我?”她继续咄咄逼人。
书生又被戳到了痛处,六神无主。
先前祁寒都是亲自登门为他母亲诊疗,灵枢堂也不知给他抓了多少服药,两年多来,任他千百次赊账,从没收过一点钱。祁寒的善意,灵枢堂的慷慨,他也就渐渐当成了理所当然,坐享其成。
但若真一并算起。
那他欠的,百辈子都还不完啊!
“药坊遭焚烧,蒙受的损失以及修整费用,我就不管你要了,”祁寒说,“前两年你欠下的费用,也不必还。就当我破财买个教训。”
书生大喜,刚抬起头想道谢,却见祁寒满面漠然。
“但是,从今往后,包括这次,但凡你请我出诊开方,或是从我这里买什么药,都请按市价付与我。现在拿不出钱,就立字据,签字画押,往后作为凭证,规定期限内还清,逾期则翻番。如若不然,那就衙门见。”
……
到了书生陋居,见到那病入膏肓的老妪,把脉过后。
祁寒眉头紧锁,连发出三问。
“令堂去年不是病情好转了?怎成了现在这样?你到底有没有尽心侍奉?”
“我……”
“我现在开副方子,不知能否奏效,只能姑且一试。其中有些药材比较难寻,趁天色还没太晚,你赶紧多跑几个药铺抓药,别耽搁。”
她自己则留在这里给老妪针灸,尽了最大的努力,试图挽救。
结果书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别的药材齐全了,就差味铁皮石斛,我跑遍城中各大药店都寻不到……”
祁寒凝眸,忽然觉得很讽刺。
“姑娘,您那里还有这味药吗?”
“没有。本来有,”她自嘲般叹了口气,“那药,是连柒早先费劲采购回的,早随着灵枢堂的覆灭,烧得一干二净,灰都不剩。”
“求您再想想办法……有没有能替换的……”书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痛哭流涕。
“我没办法,”祁寒疲惫道:“恕我直言,令堂疾不可为,恐怕熬不过今晚了。如果灵枢堂还在,药还在,倒还能求一线生机。”
可灵枢堂被焚毁了。
是他亲手毁了他母亲的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