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八月十五,是个阴天。
夜深不见月,早秋意萧索。
过了立秋,夜间气温骤降了许多,衣沾寒露,更添凉薄。
黑衣人穿梭于街衢间,步态匆匆。
想要避开一众耳目、出来会面国师,并非什么容易的事。但今日国师急召他去,想是有什么紧急事务,他便只得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偷偷溜出来。
离开前,他点了迷香,掐算着时间,自己得在两个时辰内返回,否则便会被周围人觉察出他行迹诡秘。
仰头望了眼天,见圆月被乌云遮蔽。
心中莫名地舒坦了几分。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该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日子。
可他再也没有家人了。
凭什么就连天上的月亮都能团圆?
何事长向别时圆?
……
今夜的府邸,还真不算冷清。
主位太师椅上,坐着闭目养神的国师,正厅两侧则摆了两排座位,落座的依次是中书平章桑戈,刑部尚书扎散,太医院使王太医,还有些他叫不上名字的朝廷命官。
“参见大人。”黑衣人跪地行礼。
“终于来了,”国师瞥他一眼,“你在祁贼身边潜伏那么久,你来说,他最近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黑衣人一愣:“您是指——”
“上月,国师大人令我关押祁家义女,打算以此女性命胁迫祁念笑交出六卫兵权,”刑部尚书扎散忽然开口,没好气道:“按先前传闻,他二人早有媾和、有奸情,他祁念笑不可能坐视不管——可他偏不上道,真就跟滚刀肉似地,不为所动。”
——她就算死了,也不干我的事。
扎散还没来得及要挟呢,就被祁念笑用这句话噎了回来。
计划被打乱,兵权没要到,又莫名其妙被公主截胡,救了人走——扎散一肚子委屈无人可诉啊。
一旁,王太医捋着胡须,补道:“还有昨日,他竟往尚医监检举祁寒,称其故意调换大批药材、假公济私,大动干戈闹得轰轰烈烈,硬生生逼得几位主管将此女撤职、贬出太医院,就像是存了心要狠狠整她似的——这是起内讧了?”
黑衣人仍跪在地上,垂着眸,吞了口唾沫,脑中飞快地运算着。
“有件事,小的正要说与诸位大人听,或许能够解开大人的困惑,”
他顿了顿,一字字严肃道:“祁念笑当下正怀疑,是祁寒偷听到了秦长青证据之事,是祁寒泄的密。昨日,他命连卫将祁寒捉入祁府刑堂,审问了半天,”
国师眼皮跳了跳,没打断他。
“祁念笑其人,生性多疑,他会猜忌此女,也有依据。上月十七日他商定筹谋时,恰被此女在门外听到端倪,”
黑衣人继续说,“如王太医所料,眼下,双祁二人的确内讧得厉害。于祁念笑而言,祁寒或许已成了一枚废棋,被他厌弃,遭他漠视……我方往后,恐怕难对此女下手、以震慑祁贼了。”
桑戈眯起眼眸,不予苟同:“废棋?他当年可是为了这女人,违抗军令独入汴梁。这女人对他,也是百般维护,甚至大胆奔走漠西。谁能确定,这所谓的‘内讧’、‘厌弃’与‘漠视’,不是迷惑我方的障眼法?”
黑衣人手心开始冒汗。
“祁念笑薄情寡义,一肚子坏水。这一点,国师大人定然知晓,”
他抬头望向国师,似乎想从对方眼神里寻到一点认同。
“像他这种……卑劣龌龊之人,诱骗了此女,或许仅是视其为玩物。即便真有了首尾,恐怕也是出于荒淫,沉湎淫逸,却是不会留情,更不会专情长情。没了利用价值,又生了猜忌,便弃之如敝履,”
黑衣人努力让自己的声线维系平稳,道,“小的以为,我方无甚必要,浪费过多的精力在此女身上。左右威胁不到祁贼,那不划算。”
国师冷不丁扬声:“你好像很在意祁家女。”
“小的不敢,”黑衣人躬身拱手,“只是,小的潜伏数年,或许更了解繁枝细节,故此一表拙见。”
国师幽幽冷笑几声。
“元族有句古话,如果吝啬箭头,就捕获不到猎物……”
手指敲击着太师椅的扶手,一下一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
“我又为什么……要放过任一种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