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蔹院。
祁念笑静坐在桌案前,攥着祁寒曾给他绣的丑香囊,发呆良久。
香囊常被他拿在手里揉捻摩挲,边边角角早磨得有些褪色了。
她不久前才往里面重添了香料。
只是不久前啊。
明明只是不久前。
他苦笑一声,在阵阵疲惫与无力之感的作用下,仰靠于椅背,望着房梁,紧皱起眉。
昏黄的烛火摇曳,映在他脸上,映出眼角隐隐闪烁的微光。
枫芒敲门而入,转身阖好门后,走上前。
“主上,您找我?”
“嗯,”祁念笑直起身,将香囊收入怀中,“我怀疑,此番中了国师圈套,是枢密院有人泄密。”
说完,他抬手,倒了些茶水在瓷碟里,食指蘸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
——祁府有鬼。
枫芒一愣,立刻会意,嘴上顺着他的话道:“会不会是,邬术副将把证据存放在机要阁的时候,被人看见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蘸了茶水,匆匆写下。
——出在连卫?
“极有可能。”祁念笑抬起眼帘,淡淡答曰,“枢密院内不乏国师眼线,邬术本人也很可疑。”
指尖却再度写道。
——去查十七日当天,谁行踪异常,切莫惊动。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勾兑起来。
表面谈论枢密院,实则是为迷惑可能存在的窃听者——因此,现下真正的交流全靠书写。
祁念笑几乎敢笃定,内鬼一定就在祁府。
他原本的三步筹谋,一是借秦长青的冤案得到搜查国师的理由,二是私铸了甲胄栽赃国师,三是预备伪造通敌密信、让国师彻底翻不了身。
第一步只是个由头,他交给了邬术去办,也把证据藏在了枢密机要阁。
但枢密院绝不可能得知后两步计划。
第二步的四百副兵甲,虽说由枫芒负责跟进,但在搬运往国师私邸之际,不可能不在连卫内部走漏消息。
只有连卫知道甲胄去向。
第三步的通敌密信,祁念笑十七日才提及,枫芒尚未来得及伪造,谁知第二天,竟被国师讥讽地甩在他脸上。
其上写着的,是李庭的名字。
只有一种解释——就在七月十七日当天,祁府内,有人偷听到了他的全盘计划,转头就一字不漏地卖给国师——后者仅用一夜时间,逆转了局势,反将一军。
于祁念笑而言,机要阁里的证据只是个跳板,重头在诬陷国师谋逆通敌。
但国师狡诈,反倒借着祁念笑伪造的“谋逆铁证”,将罪名完完整整地扣在了祁念笑的恩师,李庭身上。
东西还是那堆东西,恩师却成了替罪羊。
兵甲和密信的来由,以及恩师的清白,祁念笑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他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可他束手无策,生生打碎满口牙齿往肚子里咽。
行尸走肉,痛不欲生,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然后,有了调查“李庭谋逆案”的借口,国师顺理成章封锁了枢密院,闯进机要阁,消灭了秦长青留下的证据。
自此,彻底抹杀了潜在的一切威胁。
他让祁念笑掷向他的飞刀,在空中骤然一转弯,砍向了自己人。
阴险,歹毒!
祁念笑双眉紧拧,手背的青筋微微绷起。
“下一步该当如何?”枫芒问。
“捭阖,”他写道,“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是。”枫芒应喏。
“还有,”祁念笑顿了顿,继续写下,“保护祁寒,别让任何连卫接近她。若她想见我,只管拦着,避之不见。”
枫芒的手指划拉得有点疼,都快噌噌划出火星了,“您是真下定决心,要疏远寒姑娘?”
祁念笑眉眼低垂,沉默了良久。
“是,”指尖微微颤抖,“她不跟我,不与我一起,才能安全。”
枫芒微愣,想起了前两日与他的对话。
“为何您对寒姑娘的保护,就是推开她呢?”
那时祁念笑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讲了个故事。
“古时候有个富商,他有九个孩子。一日,山匪绑架了其中一子,要富商拿千两白银来换,否则当即撕票,”
“千两白银,对富商来说,不过九牛之一毫,”
“可他却没有遂了绑匪之意,直到其子被杀害,也没拿赎金去换,”
“旁人不解,纷纷指责,是他的吝啬害了他的孩子,”
“富商却说,假使我今日交了赎金,换回了一个孩子的性命,他日绑匪或仇家便会拿我其余八个孩子威胁我,他们将永远活在危险中……”
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利益,是祁念笑一贯的处世之道。
没有什么能比祁寒的性命更重要。
这个节骨眼上,她若仍如昔年一般,不管不顾地奔赴于他。
只会被拖累。
那是他最害怕的事。
她干干净净,绝不能被他拖下浑水。
他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她抽离出庙堂之争。
她只有与他斩断连结……才能安全。
对面,枫芒神色复杂,默默在心中感慨——嘴上说着说着不见不见,今日不还是没忍住,跑去南苑那边了?
他能忍得住不见祁寒?即便太阳打西边出来,也做不到罢……
祁念笑没在意枫芒的走神儿。
他正思考着另一件重要的事。
“得想个法子,不能让她留在太医院。”
之前被她搞下台的王太医卷土重来,若与国师联手报复,祁寒自然首当其冲。
“您担忧寒姑娘的安危,为何不悄悄送她离开大都?”枫芒不解。
如果暗中送祁寒出城,去外头躲一躲,他就不必畏首畏尾了。
“但那样,敌人也会察觉,我真正惦念的是什么,”祁念笑扶额闭目,“她是我的软肋,谁都不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