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二,北境军班师回朝。
先是入皇城觐见圣汗,汇报了战况,又是去枢密院处置了离京后的一堆公事,待到祁念笑终于得空归府时,已是深夜。
他本想直接去往南苑寻祁寒,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先换下这身繁复的官服,洗去满身汗渍为好。
大都城的盛夏到了,过了初伏已是中伏,即使夜晚太阳落了,大地历经一整天的炙烤,余温仍酷似蒸笼一般。
出乎祁念笑的意料,蔹院内,他的居室里竟燃着灯烛。
匆匆推开门,祁念笑第一眼便看到,祁寒正伏在桌案上浅寐,脑袋枕着小臂,就这样睡着了。
她一直在这里等他回来?
换下了官服,祁念笑只着一身中衣,悄悄行至她身边。见她鬓边有些许汗珠,似是因着伏天闷热,他于是拿起一旁的团扇,轻轻为她扇着风。
夜阑人静,炉香袅袅。
祁念笑凝望她的侧颜,藏不住满心欢喜,亦藏不住满面笑意,便是俯身探首,轻吻在她发顶,额头,眉梢,眼角,接着便是鼻尖,嘴唇……
不小心将她弄了醒。
“嗯……你才回来啊……”祁寒伸了个懒腰,软语温吞。
“夫人久等了。”他叹了口气,歉疚道。
她却冲他张开双臂,笑靥如花,撒娇一样,“抱抱……”
祁念笑揽她入怀,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脸颊。
“别趴在桌上了,抱你去床上睡。”他柔声说道,正欲打横抱她起来。
祁寒挣扎了一下,半退出他的怀抱,拉着他双手问:“那你呢?”
方才枫芒拿了一箱案牍回来,此刻就整整齐齐堆列在案几上。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他今夜注定忙碌不休。
“我恐怕,还不能歇息,”祁念笑按了按太阳穴,淡淡道,“要动笔写军事奏报,还有许多公文要看。”
事关军机要务的那些绝密案牍,自是带不出枢密院的,因此他日无暇晷,总算在枢密院里批阅得大差不差。却仍有许多文书,尚未来得及处理,所幸相关政务不涉及重要机密,倒也能拿回府上继续办公。
“没关系,你忙你的,我陪你就是了。”
祁寒与他一同跪坐于案前软垫上,身子依偎着他坚实的臂膀,安安静静,像极了乖顺模样的“糍粑”。
他笑了笑,转而摊开空白的簿册,一边研磨墨汁,一边道:“对了,有件事要同你讲。”
她抬起脑袋,“什么事啊?”
“恩师先前奉旨整顿江浙军马,如今已从江南行枢密院迁回了大都,被拜为平章政事,提调诸卫屯田事。”
提笔蘸墨,他开始书写奏报。
祁寒点了点头,又忙叮嘱道:“李大人待你向来不薄,你该去登门拜访。”
哪知祁念笑忽然搁下笔,认真地看向她,眸光温煦,“我想带你一起,去拜谒他老人家。”
祁寒惊得合不拢嘴:“你、你确定?!不是拿我寻开心罢?你要我去见——李庭李大人?先前在汴梁的时候,他那么讨厌我——”
一想到李庭那张冷峻严肃的脸,想到他昔日的怒目横眉,祁寒是打心眼儿里发怵,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面如菜色。
祁念笑顿觉哭笑不得。一手按住她冒冷汗的后颈,用那带薄茧的指腹摩挲揉捏着,怜爱般安抚道。
“我已同恩师说好,明日午时,携你造访他府上,”他倾身上前吻在她额头,“我的小祖宗啊,没有人讨厌你,不要胡思乱想,随我去便好了。”
见祁寒仍半信半疑、黛眉微颦,祁念笑继续抚着她的后背,扬唇笑道。
“恩师和师母听闻你要来,都很高兴。师母还说,要为你做些家常菜,一家人小聚用膳,让你千万莫拘束。”
一家人?
祁寒愣住了。
她十分清楚,在祁念笑的心目中,李庭不仅是于他有教养之恩的老师,更像是扮演着父辈的角色,给予他自幼缺失的关爱与照顾。
李庭就如同祁念笑的父亲。
既是他最为敬重的人,她当然也须得尊重这位长辈。
“那我们明早准备些厚礼,”雪亮的杏眸璨如莹玉,“佑之,我随你去。”
……
夜半,一盏灯油都快燃尽了,祁念笑面前的案牍仍垒得像座小山。
祁寒双手托腮,倦撑着脑袋,眼皮灌了铅似的,身子也歪歪斜斜,一小会儿就连打了许多哈欠。
“先去睡罢,”祁念笑探手过来,轻揉着她酸痛的腰际,“我还有许多公务,不知要忙到几时。”
祁寒却忽然侧身躺倒在地,将头枕在了他腹股间。
她闭目弯眸,小手搭在他盘起的膝上,笑吟吟道:“既有一众公务‘傍身’,不介意再多我一个吧?”
祁念笑怔了怔。
他没答话,清隽的面容同寻常一样淡漠,一手仍持笔书写奏章,一手却是执起了她的团扇,再度为她扇来凉风。
他的眸光温润沉静,却在偶尔洒落她脸上时,带出了灼人的热度。
没过多久,她的呼吸声渐渐均匀绵长,低浅得几乎难以耳闻。
他伸出手,轻轻将她鬓边微散的发丝归拢好,爱抚着她柔如锦缎的墨发。
心底的空缺,好似一瞬间被填了满。
满满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