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朦胧,远远望过,依稀可见湖面波光粼粼,整艘画舫灯火通明,正顺着水流轻缓荡漾移动。
船上雅间,炭盆中燃着顶好的银丝碳,驱退了阴嗖嗖的冷意。烛影明朗,暖光映在了墙上的一排排名家挂画,若是左右看看,入目即是华贵的花瓶与屏风。
门敞开着,湖面风起,吹动门楣外悬挂的红灯笼,将它们拂得飘摇不安。
霁宁就坐在八仙圆桌旁,呆望那摇曳的红灯笼,兀自出神。
她心事重重,手中紧攥一只白瓷瓶,指尖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着封口的布塞。
昨天,国师薛兀迭尔突然造访公主府,给她带来了一个惊天大消息。
“什么?皇爷爷要让我嫁人?嫁给谁?”霁宁满面错愕。
国师一手撑在桌上,食指有意无意地敲击着桌面,口中慢条斯理道:“圣汗有意让殿下结姻亲的人选是——博日格德。”
“博日格德?”霁宁失声尖叫出来,“弘吉剌部的博日格德?那不是——我皇姑的丈夫吗?”
“楠加真公主去年薨逝了,圣汗为了巩固与弘吉剌部的关系,一直有意要再给博日格德尚一位公主。”薛兀迭尔严肃道,“圣汗这两日正同我商议,想让霁宁殿下你,给博日格德做续弦。”
“不行,国师,我不想嫁给他!我不能嫁给他!”霁宁口中急道,“他可是我姑父啊!我知道姑侄同侍一夫在我族内常见,但我真的不想嫁给一个——年岁能当我父亲的人——”
“殿下,这是没办法的事,”薛兀迭尔长叹一口气,“弘吉剌部雄踞一方,势力不容小觑。所有贵族部落里,圣汗最看重他们了,几十年来都尽力维持良好关系,联姻更是重中之重。”
她试探着问:“那我们元族的公主……有没有……嫁给色目人的先例啊……”
“从未有过。历位公主都是与蒙元勋贵联姻,她们身上承载的责任,便是维系各个部落的安稳与和平。她们的婚姻大事,绝非儿戏,哪里能自己做主呢?”
霁宁瞬间落寞,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
“公主莫非——已有了属意的驸马人选?”国师眸光幽邃,“该不会是枢密副使,祁大人吧?”
霁宁登时赧颜,羞得小脸通红,却又带着几分期待,壮着胆子问:“是他不错,皇爷爷会同意让我嫁给他吗?”
“他一个外族人,哪儿有资格尚公主啊,”国师惋惜般摇摇头,“而且,虽说祁副使自称为色目人,但他母亲是汉人,祖母是汉人,所谓祖辈的鲜卑血脉,早就不剩什么了,圣汗怎会容许他玷污黄金家族的血统?”
霁宁怔愣,泪水从眼角滑落。
“殿下,你似乎倾心了一个不该倾心之人,”薛兀迭尔啧舌感慨,“你有所不知,御史中丞崔大人,有意将女儿嫁给祁副使,今日还邀请祁副使去崔府宴饮,估计便是要榷谈婚姻嫁娶之事罢。”
霁宁听到这里,神情灰暗迷茫。
难道她真的只能遵从圣谕,去嫁自己的鳏夫姑父,去给一个糟老头当续弦?
她明明是圣汗最宠爱的小公主,却也要迫于形势,屈身给权贵吗?
她和祁念笑,真的没有丁点儿可能了吗?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霁宁眼睫沾泪,失魂落魄地喃喃道。
“若说办法,还是有的。”国师忽而道。
只见他扭头传来手下,耳语几句,那人便迅速离开了。
不多时,他的手下再次返回,捧着一只白瓷瓶,恭恭敬敬地递给霁宁。
“这是——”霁宁拔开瓶塞,好奇地往里面看。
一瓶无色液体,泛着淡淡的苦涩味道。
“将此药倒入浓茶中,正好得以压制药物本身的气味,不会被嗅出来。”
国师微眯眼眸,勾唇一笑。
“这到底是什么?”霁宁蹙眉,瞪大了眼睛。
“殿下想得到一个男人,那还不容易,”薛兀迭尔意味深长地捋着胡须,压低嗓音,道:“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哪儿还有他不认的道理?”
生米煮成熟饭?霁宁怎会不懂何意!
她心下一惊,难掩神色慌乱:“可……我听汉人有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
“不管甜不甜,你扭下来咬上一口,它便是你的了。”他缓缓抬眸,左眼的碧绿色瞳仁里闪过一丝幽光。
“公主,若你与祁念笑有了板上钉钉的事实,便等同于绑在了一起。到时候,你再去找圣汗说好话求个情,圣汗一向对你宠爱有加,不仅不会责罚,说不定啊,还能即刻赐婚给你二人呢!”
……
甲板传来平稳的脚步声,有人渐行渐近。
霁宁顿时回过神,惊出一后背的冷汗。
她赶忙拔开塞子,将瓷瓶中的液体顷数倒进了茶壶,随后佯装镇静,在最后一瞬端正坐好,把瓷瓶揣回了宽大的袖袍中。
那人的身影出现在门畔,面无波澜,远远望着她。
“臣祁念笑,参见殿下。”他颔首行礼,淡漠的语气透着万分疏离。
“祁……大人,请坐吧……”霁宁紧张得直吞口水,双眼眨得飞快。
她这副惊慌无措的模样,简直是破绽百出。
可他没有看向她。
不仅如此,甚至打从进门后便一直低垂着头,与她隔着圆桌对坐。
霁宁眼底闪过一丝失落。
祁念笑平静地问:“敢问殿下传臣来见,所为何事?”
“你……打算娶崔家姑娘,与崔御史联姻,是这样吗……”
她为他斟了杯茶水,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神色。
“不是。”他冷冷道,“我今日一早便传信给崔御史,言明我与崔氏姑娘本就没瓜葛,无缘无份,往后请他莫再因此事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