蔹院,清晨。
“主上恕罪!”枫芒战战兢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家主是下定决心要让寒姑娘对您改观,差点将我扭送府中刑堂……加之寒姑娘又逼问得紧,我只能说出来点什么……您且放心,属下应对得有分有寸,多一个字都没透过……”
祁念笑摆摆手,打断她。
“无妨,尚不打紧。”他皱眉,眼光如兵刃般冷峭,“可祁涟久居临安,适才归京,究竟是如何得知我与她——”
不知为何,祁念笑翻遍脑海,竟寻不出一个词来接话。
他与她,两心相许吗?她那样清醒自立,一旦看穿他从前的卑劣,必不能再容忍,也必不能再沉溺耽兮。
又怎还会再来爱他?
怔忪间,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抹极致伤怀的苦笑绽在他面庞。
“是连陆禀报给家主的,”枫芒抬起头,忙诉道,“连陆这泼贱贼,自打被寒姑娘借调走,替她打理药坊,陪她去南山采药,护她的安危,便不跟我等连卫一条心了。”
祁念笑听着,脸色愈发阴沉。
“昨天家主刚归府,连陆就赶去求见,声情并茂地向家主告状,说您……趁家主不在祁府的这段时日,花言巧语蒙骗了寒姑娘,连哄带诱诓她坠入情网……”
枫芒结结巴巴。
“家主闻之大怒,便宣寒姑娘来见,直言他这做父亲的最了解自己的儿子,说您……行径恶劣,并非寒姑娘的良配,劝寒姑娘莫陷泥泞……”
“寒姑娘本是不信的。她始终持己见,尽说您的好话,便是坚定不渝,据理力争。”
正在那时,观望许久的连陆却在一旁阴恻恻开了口。
——枫芒跟在祁大人身边多少年,最是了解他,不是吗?
连陆抱臂冷笑。
——何不让枫芒这个人证,将祁大人的过往,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枫芒起初缄默不语,或是扯些不痛不痒的琐碎,想糊弄过去,可祁涟仿佛铁了心要撬开她的嘴,欲对她动家法上刑;连陆还在一旁拱火,竟拐弯抹角地提了祁念笑与崔御史斡旋多年,以及曾经蓄谋接近公主之事。
枫芒迫不得已,只得招了。
而挑起事端的连陆本人,则成了隔岸观火的看客。
枫芒回忆起连陆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不由得咬牙切齿:“属下当时真想砍了那厮的鸟头来见您……”
“连陆同我有什么仇?”祁念笑躁郁地扣合上案牍,“我是灭了他满门还是怎的?难为他费这心思了。”
突然,他眸光一紧,呼吸一滞。
“不对,”祁念笑缓缓道,“我接近公主,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早在祁寒来府以前。连陆入选连卫,却是在祁寒来府后,此人亦从未做过我的近身侍卫——如何得知我的过往?”
枫芒面露惊讶之色,亦是心头惊颤。
“此人什么来头?遴选连卫时,你们可有调查清楚他的背景?”祁念笑警惕地问道。
“此人家世倒是清白,祖辈都务农,与朝廷没关联。先前入选,是因他武艺高超,使得一手好弩箭,当过几年镖师,”枫芒仔细想了想,“兴许,他是听了什么流言蜚语?”
祁念笑沉吟不语。
连陆为什么要向祁涟告状?
祁念笑与祁寒有情,这是祁府中人都心照不宣的事。
为何连陆看不顺眼,甚至意图拆散?
心中警铃大作,祁念笑将双拳攥得骨节泛白。
“即刻将连陆调离南苑!”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震怒,却将枫芒吓得汗毛直竖,“也别安排在我的蔹院,就让他在府中杂役。”
“恐怕,得先问问寒姑娘那边……”枫芒尴尬地擦了一把额前冷汗。“毕竟,药坊也离不开连陆帮衬。”
“那就加派连玖到南苑,”他不耐烦地掐着太阳穴,“连玖是女子,更能服侍她左右,不是吗?”
枫芒颔首应是。
“咚咚”两声,有人叩门。
祁念笑凝眉扬声:“何事?”
门外传来连拾小心翼翼的声音。
“主上,寒姑娘的婢女欢儿方才来过,让属下将这些……归还给您……”
……
偌大的木箱里,装着太多杂七杂八的小物件。
这簇冰琉璃并蒂莲,是他买来赠予她的。去岁七夕那夜,她将莲花放入河中,回眸一笑,落在他眼底,恍如惊鸿。可她后来伤感道,花被采下,生命便走到了尽头,再美好也终究留不住。他于是花了大价钱,请人刻了这枚玉雕。
这只兔子灯笼,是他亲手为她做的,从拼编竹骨到制图画样,无不细致入微。彼时他公务繁忙,每天便只能挤时间来制作。往骨架上糊贴油纸时,她还好奇地凑了过来,也想上手试试,结果给自己黏了满手浆糊。
祁念笑一件一件地拿起,一件一件地放下,心如刀割。
他送给她的所有东西,此刻悉数被她归还过来,那般决绝。
像是在划清界限。
等等。
这里没有碧玉簪。
没有碧海青天。
祁念笑愣了愣,原本黯然的瑞凤眸里,霎时凝聚起一点微光。
她将他赠予她的所有物件统统归还,却唯独没有归还碧海青天,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是承载了他们太多甜蜜回忆的信物。
或许,她还是愿意相信他的罢?她还愿意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对吧?
“主上,还有一事,”连拾轻声打断他的思绪,“公主府排了侍卫传信,霁宁公主说,想邀您今晚同去游船画舫,共赏庙会盛况。”
“不去!”祁念笑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
连拾双唇一哆嗦,连忙躬身退下。
“等等。”祁念笑却突然叫住他。
过了半晌,或许是更久。
“罢了,解铃还须系铃人。”祁念笑闭上眼,头痛不已,“我惹的债,需我自己处理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