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祁寒而言,至元二十九年发生了太多事。
且说年初,她因济逊宴上救治圣汗有功,被圣汗一旨皇谕,破例调到了朝廷尚医监。
她成为了大元第一位女医官,官秩五品。
只是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虽有圣汗之谕,却也不算尘埃落定。真正入职太医院的机会,是祁寒经历了几次考试,又与太医使们辩胜医理才最终敲定的。
初到尚医监时,难免遭遇一些刁难,不过都被祁寒巧妙地化解,那些故事暂且按下不表。她凭借着一身医术,也算为自己博得了一份尊重。
这天,她正与同僚们辩驳针灸疗法,随后又搬出了《灵枢经》佐证自己的观点。
一旁的章太医却突然摇头叹气。
“十几年前,尚医监曾有位大名鼎鼎的御医,通晓药理、医术精湛,尤为擅长针灸,只可惜天不长眼,害他举家都成了亡魂……”
祁寒心中莫名咯噔一下。
“那位太医,是谁啊?”
“他的名字,谁敢提啊,”章太医小心又戒备地看了看周围,打了个哆嗦。
“那可是个‘恶名昭彰’的罪臣,诛了九族的。一家老小,几十口人,被严刑拷打、百般凌虐,有的脑袋咔嚓坠了地,有的落得个腰斩,肠子流出来了,气都还没断呢。整个刑场血淋淋的,阎王爷来了都得发怵……”
祁寒眼底闪过一抹讶然:“一个太医,做了什么事,竟要被——诛九族?”
章太医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似是想打马虎眼糊弄过去。
“行了章太医,没什么好顾忌的,”刘太医提着戥秤,缓步走了过来,“颜太医为人如何,我们都清楚,他必定是遭歹人陷害了。”
刘太医满目沉痛,继而叹息道。
“他名叫颜敬翊,邢州鹊山人,举家世代行医,甚得圣汗器重,便是提拔成了资善大夫、太医院使。颜敬翊为人忠厚本分,素有‘杏林圣手’之称,以其极擅针灸而闻名大都。他一生行善,最后竟被活生生剐死……”
“颜,敬,翊?”祁寒喃喃。
“要说颜家,也当真可惜,”刘太医陷入了回忆里,“长子颜书礼,十来岁的年纪就才华横溢、博古通今,除了沿袭父业行医,便是连经史子集都通晓;颜太医的小女儿也是天资聪颖,三岁便能背诵《黄帝内经》,是个当医者的好苗子。”
“不过,有传言说,抄斩颜府那夜,颜太医三岁的小女竟离奇失踪,官兵封城搜捕了半个月都没寻到,后来便将消息压下来了。”章太医瞪大了眼珠子,半捂着嘴道。
“若那小女还活着,颜氏血脉兴许也就不会断掉。”刘太医苦笑。
“世道这么乱,稚子小儿如何独活得下去?”在一旁称量药材的汪太医竖起耳朵听了片刻,也走过来小声议论道:“对了,我记得行刑那天,好像也没见着颜太医之子书礼?”
“书礼那孩子,命忒苦了,处斩前病死在牢里,直接教人给扔到乱葬岗去了。”
祁寒双眉轻颦,冷不丁出言问询:“那位颜太医,究竟所犯何事?”
章太医凑到她耳边,以极小的声音道:“毒害太子!”
“——什么?毒害?”祁寒震惊不已,低声惊呼:“先太子不是忧郁成疾——病逝的?”
章太医咋舌摇头:“只是官话场面话罢了。”
“太子是服了鹤顶红而薨逝,变故当晚,只有颜太医出入东宫面见过太子,自然只他一个嫌犯。当时都传,颜太医收了太子政敌的好处,被小人买通,适才给太子投了毒。”
刘太医一脸严肃,捋着胡须继续解释。
“诛九族是圣汗一怒之下的决定,冷静过后,陛下才恍然,许是酿成了冤案。圣汗本就惜才,十分信任颜太医,先太子一案又疑点重重,完全不像颜太医会做出来的事,各种细节都经不起推敲。后经查验,比起被害,太子更像是服毒自尽。”
“那为何……不还颜太医一个清白与公道?”祁寒一阵怔忡。
“太子当年为何被禁足,手下的亲信为何全被处死?还不是陛下疑心病重,怀疑太子意图谋反篡位?”刘太医愤愤不平,将称药的戥子往桌上一扔,“倘若太子真是自尽,那也是被当今天子逼的。太子向来崇儒重孝,被自己景仰敬爱的父汗如此对待,定是极致地失望绝望,才会以死明志——”
“嘘——”章太医不由得心惊肉跳,小声道:“这等大不敬的话,莫再说了!若被谁上告咱们侮蔑天子,一家老小的项上脑袋就都保不住喽——”
刘太医却没当回事,兀自叹息着。
“总而言之,颜太医之死,早已成了不言可说的秘密。你们想想,若是给他家翻案平反,那不就是在打圣汗陛下的脸嘛……”
祁寒心中五味杂陈,莫名地难过不已。
颜家九族几十口人命,颜太医的清白声誉,太子之死的真相,都比不过天家脸面重要。
皇权之下,父子不再是父子,血缘纽带也好,昭然若揭也罢,都比不过那至高无上的金座重要。
是了,这便是庙堂。
这便是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