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太阳已西沉,天边依稀可见月亮浅淡的影子。
霁宁与祁寒决定前往大明殿等候宴会正式开始,逐世则与他们顺路同行。
从御苑出来后,复行百米余,便能看到整个大明殿了。
三层汉白玉的台基,每层都围有刻着龙凤浮雕的白石。
雕栏玉砌,深闳壮丽。
远远的,迎面走来一个僧侣,似是刚从殿内出来。祁寒一眼便觉得这不是个普通和尚,因为他身后竟紧紧跟了五六个怯薛军。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看押着什么钦犯呢。
那僧侣看上去十分年轻,约莫才二十出头。他面容清秀,剑眉聚山川,朗目凝星辰,气息却是清冷的,双眸亦无悲无喜。
只是瘦削得厉害,颧骨下两颊都凹陷了进去,身板也嶙峋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折似的。
“是前朝皇帝,赵显,”霁宁半掩着嘴巴,凑到祁寒耳边低声说:“他退位降元后,削发为僧,一直住在寺庙里,皇爷爷很快便要派人遣送他到乌思藏习译佛法了。”
祁寒还记得在茶楼听书时,说书人提到过相关往事。前朝最后三位小皇帝,一个被俘,一个病死,一个终是投了海。
眼前这位“僧人赵显”,应当就是临安城破时,被伯颜俘虏北上、沦为阶下囚的幼帝。
当年,他只有五岁。
僧人认出了霁宁,于是缓步过来,双手合十行拜礼。
忽然,他一抬眼,看到了站在公主身后的逐世。
他的目光落在逐世左眼下的泪痣上。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短暂交汇,僧人率先垂下了眉目。
“阿弥陀佛……公主殿下,贫僧适才面见过圣汗,不便在皇城久留,亦不敢扰了宫宴,先行告退。”
“法师留步——”逐世突然开口唤了一声,嗓音不大不小。
几个怯薛军目光锐利,死盯着他,紧张地按住了刀柄。
僧人顿足,平静地回望逐世。
逐世默了一瞬,淡淡地行了一礼:“法师,在下苦惑久已,可否向您请教佛法学问?”
僧人深眸空茫:“施主但说无妨。”
逐世半阖着眼,不敢抬头直视他,声音又沉又哑:“诸事无常,诸绪皆苦,诸法无我,如何涅槃?”
“若心有住,则为非住。”僧人唇角微微一扯,“过往的得失与成败,选择与困逆,如梦似幻,如露似电,终为泡影。莫化坚持为偏执,莫使横虑束缚心。万物无常,何必执著于生灭,空折磨心境?”
逐世神色复杂,却是字字坚定道:“一灯传诸灯,万灯皆明。牺牲小我以成全大我,无法心无挂碍。”
赵显微怔,静静凝视着他。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不顾虑昨天,不担忧明天,不自轻,不动摇,只管大胆前行,去做想做之事,便是大般涅槃。”赵显微微一笑,语气中多了几分温和与坦然。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逐世合十双手,躬身道:“法师……多保重。”
赵显亦郑重回礼,合掌当胸道。
“施主,珍重。”
话毕,僧人目不斜视,径自与众人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祁寒默默站在一旁,望着赵显决然离去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
黄金殿下客,旧人无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