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月上黄金殿,地迥风鸣碧玉珂。
大内正殿,大明殿。
歌舞喧阗,花团锦簇,佳肴美馔。百余位朝臣携家眷盛装而来,衣冠何翕赩。殿中央留出大片空地,铺了层厚厚的金丝驼皮地毯,直连到高矗的帝王金座下。众官员席地坐在大殿两端,每人面前都放了低矮的桌案。
满耳笙箫鼓瑟,满席珠翠罗绮,满殿奢靡虚伪。
祁寒跪坐在祁念笑身侧,双手安放膝上,身板端庄,看似一副安静谦恭、低眉顺目的模样。
实则不然。
她正悄悄窥伺着四周,不动声色,眸光敏锐明亮。
原本她不该与他并肩同坐一桌——她观察了全部的宾客,得出一个结论——这是夫妻才该有的座次。她作为他名义上的妹妹,理该单独坐在他身后,那里有一方小桌,也有一只矮凳。
祁念笑却面不改色,径自将她安置在了自己的身旁。
好在无人过问。
殿门大敞,腊月的寒风吹动旌旗,金风铃作响铛铛。笙琴长鸣,篪笛群起,威压感阵阵逼近,满朝文武百官立刻叩拜在地。
圣汗由宫人搀扶着迈入大殿。
祁寒亦随着众人一齐行礼。
年迈的帝王身着蓝靛色的天子衮冕服,罗纱覆綖,朱红作边;冠坠珍珠,帽垂黄绦,金丝腾云龙纹栩栩如生;青罗衮龙服上,升龙与复身龙的绣图威武霸气,目睛处萦以珍珠,宛若画龙点睛;玉带环绶,制以纳石失,悬挂着最上乘的珩琚,下有银兽面,涂以黄金。
皇帝步履沉缓,一步一步向金座走去,虽有人随侍左右,依旧难掩蹒跚的步态;耳边垂下的发辫枯暗无光,满面沟壑纵横,疲态尽显;他身躯臃肿,皮肤红紫,又似是因关节疼痛而无法长久站立。
祁寒呆愣住了,着实无法把眼前之人与其戎马倥偬的辉煌过往相比。
他便是统一了北境与中原的元国圣汗。
草原上的雄鹰,野心勃勃的苍狼,病痛缠身,垂垂老矣。
早年间支持汉法派,政法清明,被天下百姓奉为一代传奇;晚年时却又重用色目人官员,极度排斥汉人,甚至听信了奸佞谗言,间接逼死了自己的儿子——真金太子。
太子亡故后,皇帝追悔莫及,悲痛难忍,只能酗酒消愁,身体迅速地垮了下来,被病痛久久折磨着,对朝政更是力不从心,以至于大权旁落到了权臣手中。
祁寒遥望帝王老态龙钟的背影,心中只余感慨。
纵览大明殿百态,她相继认出了几个熟面孔。
晋王与成王自是不必多提。二人此刻一派“兄友弟恭”,正高谈阔论着什么,反正无非是些客套的场面话,说者没安好心,听者更无好意。
安西王阿难答也从西境赶来大都。此人曾出现在公主府乔迁宴上,亦是圣汗之孙,似乎也觊觎着皇位。他自小受木速林教深深熏陶,极端排斥汉人与汉学,现今统辖唐兀之地,与祁念笑曾因利益冲突而生有龃龉。
中书平章桑戈,为人“好言财利事”、惯用投机倒把之术取悦圣汗。几年前祁寒初来大都,当街砸贡酒,当时负责运送的便是这位桑戈大人。
伯颜元帅与其子赫楚并未参宴,估摸着仍在漠北与海都作战。
祁寒的目光逡巡一圈,突然注意到,还有另一位熟面孔不曾出现在济逊宴上。
她往祁念笑那边凑近了一些,疑问道:“怎么没看到李庭李大人?”
祁念笑淡淡答曰:“恩师任职江南行枢密院使,此时正在南边巡视。”
祁寒眼神黯了黯。
李庭不在,那么祁念笑又只有孤身一人了。
争储派,投机派,保皇派,中立派,错综复杂,虚与委蛇。
只有祁念笑孤身一人。
她侧目扫视宴席,暗中将每位高官都打量了一番。心中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不知金乌假面人是否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