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雨过云收。祁府南苑,绿树荫垂屋檐。
祁寒趴在矮桌上,脸颊枕着臂弯,握着毛笔的手松松垮垮,随意在一沓沓簿册上涂画。
桌案上除了一摞摞兵法簿册,还搁置了一个木笼子。
笼里,小“糍粑”连耳朵都懒得动一下,无精打采地,静伏休眠。
“糍粑”是一只通体雪白、毛茸茸的红眼兔。小巧的竖耳透着一股子灵气,圆润紧实的身子暖暖的,皮毛柔顺如锦缎,好生可爱。
“糍粑”一定是世上最清秀的兔子!祁寒心想。
只是白天不爱理人。
除了进食的时候。
祁寒拿起一根苜蓿草,逗弄般在“糍粑”的鼻尖处扫了扫,果然“糍粑”不再闭目养神,半耷拉着眼,张开嘴巴就叼住了草叶,“吧唧吧唧”地咀嚼起来。
也不知这副高冷的秉性像极了谁。
祁寒出神了一会儿,思绪飘回到上个月。
从汴梁归来后,祁寒无意间听府上人说,祁念笑很小的时候养过一只兔子。
那时小念笑将它视作掌上珍宝,连吃饭喝水都要抱着,几乎不撒手。兔子被他仔细呵护着,谁都碰不得,若它磕了碰了,或是被吓到了,他都要冲人发脾气。
直到有一天,祁府来了贵客,带了御赐的宝物,一盏西域琉璃净瓶,千金万金都难再寻一份。
大人们在正厅议事,后院放置宝物的地方却传来丁零当啷的响声。
人们连忙过去查看,只见一地碎片,以及蹦蹦跳跳逃窜的兔子。
宾客碍于面子,自然没有责备祁家什么。可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发,总得找些什么泄愤。
然后,那只倒霉的兔子就成了盘中餐。
祁念笑从此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宠物,秉性也变了许多。
祁寒听到这些旧闻,心中挺不是滋味的。
他的童年早早被扼杀,再然后,便上了战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被迫朝着高处攀援。
过往种种,都是他用一生都偿还不完的阴影。
于是某天,她从市集上买了一只小白兔,献宝似地捧到了祁念笑的面前。
她记得很清楚,那时祁念笑满目错愕,眸底波澜涌动,好像被勾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
“佑之,送给你。”她说。
白兔半阖着眼,在她怀中伸了个懒腰。
“软软绵绵的,像团糯米糍粑,”祁寒笑眯眯地说:“不如就叫她‘糍粑’?”
祁念笑默许了她的提议。
只不过,祁寒说是要将“糍粑”送给他,其实她自己根本舍不得离开兔笼半尺,便是安置在了南苑,日日悉心照料。
祁念笑调侃她道,你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小祖宗。
他说这话时,面色淡然,手中也没闲着,正给一串串葡萄剥着皮。修长的手指动作灵活,手臂上青筋浅露,还粘着水珠。他不紧不慢,利落地剥下了葡萄紫红的外衣,而葡萄果肉毫发无伤。
看上去,优雅至极。
葡萄皮薄多汁,新鲜柔嫩,像一颗颗酸甜可口的大珍珠。那是西域进贡元大都的葡萄,是有朝臣恭贺祁念笑升迁的献礼。
见他将一颗颗葡萄剥好,却只是堆放在手边的盘子里,祁寒于是好奇地问道。
“佑之,你怎么不吃啊?”
他不答,只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先前命人送了许多葡萄到南苑,也没见你吃多少,”祁念笑淡然抬眸,“记得你明明喜欢吃这些甜的。”
“是喜欢吃,”祁寒叹气,“可是剥皮太麻烦了,酸指头肚,还要沾得满手都是汁水。”
他闻言,轻笑一声,突然将面前的盘碟推向她。
盘中,晶莹剔透的葡萄整整齐齐,果肉圆润饱满,每一颗都被他仔细地去除了外皮,然后堆叠成小山状。
他还在葡萄上插了一只小银叉。
“咦?”她瞪大了眼睛。
有光影透过支摘窗映在祁念笑的面庞上,衬得他的笑靥柔和万千。
“吃吧,”他嘴角轻轻牵起,眸中宁静无波,“现在无须脏手了。”
回忆至此,祁寒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他真的是个细致温柔的男子。
毫不夸张地讲,她愈发觉得自己犹如中毒了一般。每每与他四目相对,都好像有绚烂的烟花在心头绽裂开来,那是一刹那的流光溢彩,更是永恒难收的覆水。
悸动的感觉,便像中毒。
祁寒心不在焉地揉了揉“糍粑”的小脑壳,思绪百转。
今日,偏偏是七月七。
每逢乞巧节夜晚,大都城内都有喧天的盛会。坊间通宵达旦,街市栉比,有各种各样热闹的活动,家家户户都要出门夜游,共庆佳节。
可是祁念笑不在。
不久前,西北诸王再次侵扰漠北。
叛王海都连年扰掠,便如同铲不尽的野草。先前乃颜哈丹叛乱时,海都征集了四千精骑,意欲趁隙而动。果不其然,六月时,战事便起。
圣汗派遣大元帅伯颜与祁念笑一同出兵北境。
伯颜一派在朝中一直保持着中立,从未明面上偏袒哪方势力,但祁寒曾听祁念笑说过,这位年事已高的大元帅,似乎对他这种“日转千阶”的将领颇有微词。
纵是枢密副使,祁念笑也势单力薄。
保皇派的一众老臣对他鄙夷轻视,不屑服令;谋权派的权臣们朋比为奸,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争储的浑水中,成王与他又不过各取所需。若真出了什么岔子,成王那怂包,莫说是保祁念笑,不落井下石便不错了。
旁人皆有派系党羽。
只他孤身一人。
心烦虑乱。
祁寒索性放下笔,打开兔笼,将“糍粑”抱在怀里喂食,哪里还有什么写字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