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昨日。
察罕一出来,没行出多远,便瞅见了蜷蹲在树下的祁寒。
“寒姑娘?”他惊讶地问道:“你怎么没回去?”
祁寒抱膝蹲作一团,眼中噙着泪,肩头轻轻发抖。
“他……怎么样……”她呢喃着。
察罕语塞,只得兀自唉声叹气,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祁大人他,这不是才卸甲而归嘛,尚有许多公务要处理,要写很多文书上奏朝廷,姑娘别多心。”
“撒谎,”祁寒垂下眼眸,长睫轻颤:“他不想见我。”
“怎的不想见啊,”察罕快要憋疯了,“他最珍视的便是你啊!”
见祁寒仍郁郁寡欢,他索性心一横,直言道:“祁大人他挨了四十军棍,整个后背都烂得不成样子,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祁寒脑中轰地一声,有惊雷炸裂开。
“他不让我告诉姑娘,想来也是不想你为他担心,可我还是觉得,姑娘应当知道这些,”察罕不再吞吞吐吐,而是郑重地诉说着:“若放在寻常兵士身上,几棍子下来就得晕了过去,便是二十军棍都足以致命,可祁大人他偏生咬牙硬扛,一声也不吭,就这样挨了整整四十军棍……”
“原本的处罚,想来不会如此严重。可当李大人命祁大人认错时,祁大人却说,此番违令入汴梁,他不后悔……”
“若他服软,顺着台阶下去,也不至于此。”
“但他就是那样坚定地说着,他不后悔。”
“我方才问他,为何要将此事瞒着寒姑娘。”
“他说,独入汴梁救你出来,然后受了刑,这是他的选择,他不想你有任何负担。”
“我自知不该多言,但我认为,祁大人的心意,姑娘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
祁寒心如乱麻,浑浑噩噩地回到了祁念笑的营帐。
她倒在他的床榻上,紧紧抱着他的被衾,埋首枕间,仿佛只有这样,只有大口呼吸着他身上的檀香气息,她才能从压抑与痛苦的滔天风浪中喘过气来。
手探到枕头下,忽然摸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祁寒微怔,抽出来一看。
竟是很久以前他过生辰时,她为他绣的那只香囊?
针脚杂乱别扭,绣工拙劣,简陋更丑陋,却是她当年满满的心意。
他一直都带在身边?
安神香的气味早已寡淡难寻,这丑东西就是个摆设,他却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枕下。
察罕的话再次萦绕耳边。
——他最珍视的便是你啊!
祁寒破涕为笑,用手背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
苍凉的月光从毡帐的缝隙间倾泻,夜风和畅,静谧无限。
不知不觉中,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却不想,竟做了一个荒唐无比的梦。
这实在是一个荒唐无比的梦。
梦中,她惊觉自己身处于南苑,还是个闷热的盛夏夜。
祁念笑的双臂环着她,抱着她坐在自己怀中。
他眉眼带笑,扣着她的后背,让她紧紧贴着他滚烫的身躯。
他的吻,软如棉絮,星星点点地落了下来,不断啄吻在她额间,眼睫,脸颊,颈间……
罪过啊罪过。祁寒在梦中默默检讨着。
不知为何,渐渐清醒后,祁寒总觉得腰上压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她下意识摸了摸,又捏了捏。
精壮结实,像是男人的手臂。
嗯?
男人的手臂?
祁寒猛地惊醒。
一睁开眼,祁念笑那绝美的侧颜便倏然闯入她眼中。
他与她同躺在一张床榻上,准确来说,他是静静地俯趴而眠,一只手臂揽在她腰间,额头则抵枕着另一只胳膊。
他就这样俯卧在她身侧,闭着凤眸,呼吸长而缓。
恍惚间,那个荒唐的梦境与现实重叠。
柔美的瑞凤眸,高挺的鼻梁,微抿着的薄唇,刀刻般精致的下颌,安定的睡颜,恍若神仙临世,镜花水月,便是飘渺得不像真实。
鼻端尽是他身上的气息,是她再熟悉无比的檀香。
祁寒紧张地吞咽口水,就这样凝眸望着他,呆呆地望着他。
目光落在他的双唇。
那双在梦中细细吻过她的薄唇。
不由自主地,祁寒伸出手指点了上去,指尖甫触及他柔软的唇瓣,仿佛有电流在身体内游走,令她一阵战栗,心也怦怦地乱跳。
闭阖的长睫忽而颤了颤。
祁念笑幽幽醒转,眼底迷蒙,眼下乌青一片。
她局促地收回手,尴尬不已。
“你一向起得这样早?”他慵懒地勾起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下僵硬的筋骨。
以俯趴的姿势入睡一定很难受,但祁寒怎会不明白,那是因为他背上伤势太重,别说躺下了,便是触碰一下都是锥心刺骨的疼痛。
她怔怔地望着他,鼻尖一酸,豆大的泪珠泫然坠下。既已得知真相,她再无法安心。他越是表现出自己无碍的模样,越是若无其事,越是云淡风轻,她便越难过,越自责,越心疼。
“别哭啊,祁寒……”他一见她落泪,原本朦胧的眸光顿时清明起来。
他轻轻抚上她额前垂落的发丝,别在她耳后,又以指腹拭去她的泪花,柔声道:“我只是打了几天仗,有些疲累罢了,又没缺胳膊少腿的,你莫担心……”
祁寒强忍着泪意,没有拆穿他的隐瞒,而是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她探指搭在他腕间,细细感受脉搏一下下的跳动。
这次,他轻叹一声,平静地回望她,没再阻拦。
脉弦而涩,诚然失血过多。
“既是劳累过度,便安心休养,好生补益……等回到了大都,我为你开些方剂调理……”
祁寒哽咽着,将全部的心疼与难过,通通深埋进了心底,佯装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