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米行的路上,公输甲与逐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很是投机。
公输甲说,自己最近常见到逐世行善接济百姓,敬佩他为人,所以才如此放心地与他同行。逐世则客套地回答,自己不过是秉着良心做了该做的事。
“听公子口音,是南方人?”公输甲问。
“是,老家在临安。”逐世答。
“临安,那原先可是个好地方,”公输甲惋惜道,“毕竟宋朝之都,形胜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奈何十多年前元军一路打到江南,烧杀抢掠,从前那样好的光景都一去不复返了……”
逐世眸光幽深,淡淡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祁寒听着两人交谈甚欢,不想打扰,故而一直默默地跟在后面。
然而逐世似乎以为她是疲乏倦累,时不时放缓步伐等她跟上,时不时又关切地问她一句是否安好,走在最前方的公输甲又总因此而回头张望。
祁寒自觉有些尴尬,于是快步与逐世并肩而行。
米行外聚集着乌压压的民众,他们听闻这里的粮价是原先的百倍,登时愤愤不平想要讨个说法。
然而米行老板仗着自己是达鲁花赤的亲信,知道背后有府兵撑腰,所以但凡有闹事的人,都会被他雇佣的彪形大汉拦挡在了门外,揍得个鼻青脸肿。
公输甲为人正派,平日常做些利民的小发明,毕竟在汴梁城内有口皆碑、小有声望,米行老板还没有蠢到想要跟他过不去,只是态度依旧傲慢粗鲁,根本不拿睁眼瞧他们。
公输甲想从他嘴里套出话,想得知米行囤粮的来源,却是一无所获。
米行老板概不配合,调查的进度推进得格外缓慢。眼见天色已晚,公输甲便问祁寒逐世是否寻着了落脚的住处,若没有,可以去他的小木坊暂且歇下,不然到了晚上,山里来的野狼野狗会出没伤人,万分危险。
祁寒此前从未想象过,一位机关师的住所会是什么样。
院子本不小,却是堆满了各种大型的精制木器,显得格外拥挤,连投石机和云梯都占得一方席位,还有机械爬犁、灌溉机巧、能够自行运转的浣衣木桶——这些都是公输甲逐一为他们介绍的。
进了主屋,方见四壁立着大大小小的立柜,一层叠一层,展列着各式各样的精美木工,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祁寒甫一进屋,就被一只喜鹊木偶吸引住了目光。
那木偶雕刻得活灵活现,连覆羽和尖喙都无比逼真。
公输甲拿起喜鹊,不知道按了哪处的开关,许是上紧了发条,那鸟儿立刻扑扇起翅膀,绕屋盘旋一周后稳稳落回他掌心。
“喜欢吗?这个便送你们了,这样的小玩意儿在我这,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公输甲慷慨地将木头喜鹊递给祁寒,又说道:“我的木工房里还有平时常睡的小榻,我今晚便宿在那里了,你们夫妻就同睡在主卧罢。”
“我、我们不是夫妻!”祁寒连忙摆手,急赤白脸地说道:“我与这位公子,不过是先前在大都见过两面而已,公输先生莫要乱点鸳鸯谱了……”
“啊?”公输甲满脸写着失望,“我还觉得你二人看上去般配极了,这小半天都没敢跟‘人妻’攀谈,生怕自己逾了矩。”
逐世没忍住轻笑出了声,笑音似潺潺清泉。
公输甲又懊恼地摸了摸后脑勺:“那这就难办了,寒舍简陋,既没有别的房间,也不好让姑娘宿在我那木工房里……”
“其实……不碍事的,男女大防没必要矫枉过正,”祁寒不想再给这位正直热心的机关师多添麻烦,“若先生还有多余铺盖,我可以在这里打个地铺。”
“怎么能让你睡在地上,”逐世不赞同地皱眉,“赶了几百里路,今日又同我东奔西走,都不得空歇脚,现下该好生休息才是。公输先生可还有备用的被褥?我来打地铺罢。”
公输甲笑笑不说话,只从柜中抱出一捆铺盖卷儿,平铺在地上,随后拉开门就要往隔壁去。
临走前,他朝逐世挤眉弄眼:“天意难违啊,公子。姻缘这档事,抓点儿紧,开点儿窍,可别错过了天命。”
……
夜深人静。
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暖黄色的光芒摇曳在二人面庞上。
祁寒抱膝坐在床上,将下巴搭在了膝盖。
“逐世公子,我知道这很唐突,但恕我冒昧,你究竟是什么人。”她郁闷地轻声道:“别再说什么盼天下长治久安,我当然知你立场抱负……只是……只是……”
祁寒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她想起先前在仙音阁,是她要跟他划清界限,说什么互利合作但互不干涉,现在自己又来“追问”他的身份,确实有些失礼。
然而逐世不气也不恼。
他仰躺在地铺上,双手枕在脑后,轻轻侧过头来望着她,嘴角还挂着柔和的笑。
“在下是否可以理解为,寒姑娘对我生了兴趣?”漂亮的桃花眸闪了闪。
“公子慎言,”祁寒没好气道:“我所好奇的,只是公子的真实身份,不掺杂任何旁的意思。”
“在下的身份,寒姑娘不是很清楚么,”他再一次回避了她的探究,“我是前朝宋人。”
得,这和没解释有什么区别吗?
见她气鼓鼓地别过脸,故意不去看他,逐世反而不再掩饰内心的苦闷。
“寒姑娘,会有一天,我将一切都告知于你,”他的眉目尽染落寞,“只是有些事,你多知情一分,便离危险更近一分。而且,像姑娘这样心肠好的人,若是了解了我的过往,或许会心生悲悯。我不想你那样看待我,我只希望你无忧无虑、轻松自在。”
祁寒垂眸。
“公子,你不问我为何来到汴梁么?”她将半张脸埋在臂弯,闷声道。
“不问,”他柔声开口,星眸璨然:“你想说了,自会同我说。你不想说,我便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