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怎么知晓的?”卿若好奇地问她。
那江瑟瑟抿唇笑而不语,她眉眼弯弯,目光略带深意地从卿若脸上扫过,朝卿若施礼后便翩翩走向屏风后。
这道屏风,原本安置在方才表演的乐伶身后,他们倒还没怎么在意。
现下江瑟瑟绕到屏风后,众人这才注意到那屏风,屏风分四扇,分别绣着四季之景,其间夹杂着银线,多了些许亮色,加之传神又精细的刺绣技艺,看得出来这并非什么寻常物件。想来也是哪位郎君送来讨美人欢心的玩意。
“景王爷可有什么想点的曲子?”江瑟瑟坐在屏风后,透过屏风留白处的轻纱,看见她缓缓摘掉面纱,又卸下护在琵琶外的锦布。
“江娘子随心便好。”高庭云就似乎喝得有些多了,懒散地瘫坐在软榻上,还抱着一个装酒的小坛子,漆黑的眼眸眯着,似乎已然有些困倦,就连说话都开始含糊不清了。
江瑟瑟微微颔首,转而又询问卿若:“那边的女郎君呢?可有什么想点的?”
卿若上一秒还盯着江瑟瑟的腰线发呆,下一秒就被提问地有点发懵,她下意识看向另外三人,最后也道:“娘子弹自己最擅长的曲子就好。”
她哪里懂什么音律曲调,更别提点曲子了,除了各种宴会听过些乐师弹得助兴曲,但她又哪里知晓曲名。
“奴知晓了。”江瑟瑟婉声应下。
话音刚落,就见屏风背后,江瑟瑟长袖轻抬,不紧不慢地开始拨动琵琶弦。
音起柔水,转落西山,这一首卿若记得。正是那日在百商会上,江瑟瑟所弹的曲子,许含光的《何以云流兮》。
不知是否与今日在雅间听曲有关,江瑟瑟这一曲,比在百商会听到的更为震撼人心。
更像是一位不得志的臣子,独坐琴房,自怨自艾,在耳畔泣诉苦楚。
以往听曲,不过是宴席喧闹的助兴,今日听江瑟瑟弹曲,头一回感受到了谱曲之人的感情。如此炙热,又或者是因为,这谱曲之人她曾见过。
再看旁边的高庭云,也不知是不是听了曲子的原因,居然抱着坛子哭了起来,一边还往嘴里灌酒。大抵是真醉了,他的酒量一向不太行。
卿若其实并不大喜欢喝酒,她很讨厌酒水入喉时的辛辣味,可今日却莫名被这曲子引发了兴致,竟鬼使神差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金软阁的酒水不似平时喝的,酒色呈现出诱人的紫红色,又用琉璃杯盛着,折射出烛台柔和的光亮,煞是好看。
卿若浅品一口,酒水入喉,竟出奇地没有辛辣味,反倒有股淡淡的果香,甚至有些甜味。
高庭云抹了一把眼泪,孩子气的表情与他那一把胡子格格不入,甚至显得有些好笑。他探头凑到卿若那边,提醒道:“小卿若,这是西域传来的果酒,不醉人的,你多喝点没事。”
原来是西域的酒,难怪不一样。卿若仔细地回味着嘴中的酒香,有些贪杯了,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反正高庭云也说了这酒不醉人,她喝些也不妨事。
曲罢一音散,江瑟瑟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此曲众家应当听过,名为《何以流云兮》。”
“好!”高庭云总算撒了酒坛子,坛中残余的酒水洒了他一身,可他似乎醉的不轻,丝毫没感觉,直愣愣地就坐起来拍手叫好。
卢尘阳被高庭云的咋呼吓得手一抖。
自打高庭云回宫以来,不知传出了多少糗事,今儿在政阳殿后殿里喝多了,拉着宫女叫皇嫂;明儿就是又喝多了,当着高鹿阳的面,嚷着要把长清池里的水当酒给喝干了,闹得高鹿阳头疼,喊来了四五个太监才把发酒疯的高庭云给抬回去。
卿若有些无奈,没想到她印象中那个白白胖胖能诗会画的小六表兄,三年游历回来,好的没学到,倒是彻底蜕变成了一个酒蒙子。
“多谢景王爷夸赞。”纵使屏风外的高庭云闹得七扭八歪,江瑟瑟也丝毫没有厌烦之意,十分知礼地起身行礼致谢。
“上一首是许先生的谱曲,而接下来的这一首,是妾弹完《何以流云兮》的有感而发所谱的曲子,初现人前,望众位点评一二。”不知是不是错觉,说完这话时,卿若感觉江瑟瑟的目光往她这里注视了好一会,然后江瑟瑟才接着说道:“此曲名为《空庭曲》。”
不同于《何以云流兮》前奏那般平和轻柔,《空庭曲》一开始就是激昂的乐声,如潇潇战马铁蹄声,踏破孤城。
不得不说,江瑟瑟一介乐伎,竟比宫里那些吃闲饭的乐师还要厉害,她的曲音一出,纵是再不通晓音律的卿若,也能从乐声中听出金戈铁马的气势,和落寞子弟的慌乱逃亡的心惊。
许是方才喝了快酒,卿若只觉得脑子开始犯起了迷糊,思绪也跟着飘忽起来,她不禁想到了第一次随阿爹出征时的激动与莽撞,又想到了濮阴一役时,她夜半带兵突袭离阳城时的冲动与无畏。
眼前晃过死在她面前的那位许含光将军,又晃过萧泽第一次救下她时那严肃带着杀意的神情。
卿若揉了揉太阳穴,她转动着酒杯,心里暗暗抱怨:“高庭云个骗子,这酒明明醉人的厉害。”
分明自己酒量本就不行。
于是喝完最后一口酒,卿若禁不住嘴,指着高庭云抱怨一句:“骗子哦。”
那边高庭云和卢尘阳两酒蒙子正勾肩搭背地说着啥悄悄话,似乎全然没听见她的话。
而自诩千杯不醉的卿易舟现下也没多清醒,他撑着下巴,一脸痴相地盯着屏风后面看,另一只手执着筷子,在酒杯上打着凌乱的节奏,估计醉没醉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曲音顿转,铁蹄踏过,只余下满城风絮。
不比一开始那般激昂振奋人心,琵琶音如琉璃月,半分平静半分破碎,那是战争以后可怖的宁静,是血流成河的死寂。
以往喧闹鼎盛的府庭,如今被鲜血和金戈银戟打压得毫无生气。这便是所谓空庭吧。
往日菊花长庭香,今日梅染黄金甲。
江瑟瑟一曲终了,屏风外的几人早已醉得东倒西歪。
来时不过日暮时分,现在窗外已然漆黑一片。
隔着屏风,看着外面几乎不省人事的四人,江瑟瑟微微勾起唇角。
那酒她换过,可不是那个不会醉人的西域葡萄酒,而是她自酿的朔国“长春欢”,同为果酿,但这个可远比南楚的酒还要烈性。
“众家可还想听什么?”江瑟瑟试探性地又询问一遍。
果不其然,外间无人应她,只高庭云一人似乎被吵扰,闷闷地哼唧一声,然后换了个姿势继续趴在软榻上,手中勾着的酒杯咕噜翻滚几下,停在案脚边。
杯中残余的微紫色的清酒滴落在地,似乎成为宣告这场宴会结束的尾声。
江瑟瑟小心地包裹好琵琶,然后提着拖地的裙摆,缓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最后在熟睡的卿若面前半蹲下来。
江瑟瑟长长的指甲放肆地从卿若的眉间一路下滑,最后使力抬起她的下巴。
“我的琵琶,弹得如何?”江瑟瑟目光灼灼,死死地盯着醉熏熏趴在桌上的卿若:“可重现了那日的情景?浴血战场,郡主的的英姿奴家可从未忘过。”
江瑟瑟笑得愈发放肆,眼里原本柔和的目光突然变得凶狠,她咬着薄唇,用力地似是要将红唇咬出血来才肯罢休。
“你那时也不过才二八年纪,还是个女子,为何,能那般狠心残忍?”江瑟瑟鬼使神差地将手放在卿若的脖子上,指甲陷进卿若喉咙处的肌肤里,只要她一用力,便可轻松将卿若掐死。但最后,她长吁一口气,还是收回了手。
“可惜,我还动不了你。不过,也只是暂时”
雅间的门突然被打开。
墨玉皱眉走了进来,屋内的酒气着时大了些。他见江瑟瑟半蹲在卿若身边,怒道:“你在干什么!”。
墨玉快步走到卿若身边,一把扫开江瑟瑟,见卿若只是喝醉了,这才放心。
“我哪敢干什么?”江瑟瑟冷笑着站起身,窥睨着两人道:“寄人篱下,我怎么可能枉顾性命,对郡主做什么?你未免太过担心了,墨少卿。”
“你最好是能安分守己,若是敢对卿若做什么,我也不会顾及慕承宁与萧泽的交易,再留你性命。”墨玉都不愿抬眼看江瑟瑟,他半跪在卿若身后,用衣袖替她擦去嘴角的酒渍。
江瑟瑟却丝毫不惧,双手环胸回道:“你大可放心,我妹妹不还在你们手里吗,我自然不会动她一分一毫,你又怕什么。如今,你既动不了我们姐妹,我们姐妹也动不了她,公平了不是。”
江瑟瑟两手一摊,笑了起来,转身去屏风后取琵琶了。
墨玉抱起酣睡的卿若,临走时,又问一句:“我与卿若大婚那夜,可是你动的手?”
江瑟瑟手一顿,冷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我说过,大事将成之前,只要我妹妹平安无事,我自然不会动她分毫。”
“好,我知道了。”墨玉抱着卿若转头离开。
屋内沉寂片刻,江瑟瑟的不禁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印出指痕。
若不是为了妹妹,若不是为了妹妹……
“枫叶!”
门外传来几声短促的脚步声,小丫鬟枫叶趴在屏风后,悄悄探头看进来,她声音软软地询问道:“娘子是在叫我么?”
看见如此可人的小丫头,江瑟瑟心思才总算沉静下来,舒开淤在心头的恨意。她松开拳头,含笑抚上小枫叶的脑袋。
只有看见无忧无虑的小枫叶时,江瑟瑟充斥全身的恨意才会稍微缓解忘却些。
“你去告诉楼下的宝云哥哥,就说景王爷和两位郎君在我屋里喝醉了,让他去寻景王府的小厮来接。”江瑟瑟单腿半跪下来,柔声说道。
“好!”枫叶点点头,说完就小跑着出去了。
江瑟瑟收留枫叶,也是同情于枫叶有些和她相似的遭遇,同样的父母早亡,小枫叶辗转于几位亲戚家,最后被狠心的舅母卖给了乐坊。
好在遇到了也差不多才刚进金软阁的江瑟瑟,她可怜那个因为哭闹而被饿了两天的脏兮兮的小丫头,在得知对方的身世后,便央着乐坊妈妈,将小丫头留在了自己身边。因着自己的乐名“瑟瑟”二字,便给小丫头取名“枫叶”。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一回院子,墨玉听闻卿若大晚上跟着卢尘阳去了金软阁,他想着卿若一个女子深夜来这种地方,实在不像话,甚至没来得及来准备马车,直接奔马厩,牵了匹正在钉铁蹄的马,就赶了过来。
没想到在这里竟遇到了江瑟瑟,一想到方才江瑟瑟在已然不醒人事的卿若旁边,不免一阵后怕,但还好没出什么大乱子。墨玉悬着的心总算定了下来。
毕竟,江瑟瑟就是许含光的长女许慕诗。而卿若又恰好杀了许含光,即便中间搁置的是国与国之间的战役,但杀父之仇,许慕诗又怎会轻易放下。
卿若醉得厉害,伏趴在墨玉怀里,连呼吸都带着浓浓的酒气。
也不知喝了多少酒。
墨玉无奈地摇摇头,哄道:“阿若,醒醒,先上马,我带你回家。”
卿若哼唧一声,转而又搂着墨玉的脖子,继续睡自己的觉。
她今日穿的男装,又被墨玉抱着,两个男子在金软阁门口搂搂抱抱,周围不少人都忍不住投来好奇看戏的目光。
其中也有才从金软阁出来的宦官公子是认得墨玉的,便纷纷与旁边的人小声议论起来。
“阿若,阿若,乖,快上马。”墨玉再次哄道。
卿若总算有了反应,她艰难地支起昏昏沉沉的脑袋,斗鸡眼般看着墨玉,思考片刻,笑了起来:“墨玉?你怎么来了?”
说完,还笑嘻嘻地拍了拍墨玉的脸。
而这一幕,在旁人看来,却成了——堂堂大理寺少卿,大庭广众之下,竟被一个不知名的少年调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