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永安宫,即墨江年身后随着一群宦侍,直奔卫府。
自卫公晁从天牢放归,他这些时日忙得心神俱伤,年也未及向卫公一拜。
入了卫府,他便被卫府府卫领着,去了后花园梅林。
卫公晁正在梅花树下练剑,一见他就黑了脸。他便淡淡笑着,站在就近的梅花树下耐心等。
卫公今日未着帽,一颗漂亮的光头竟比林地的雪还要亮,将长剑耍得虎虎风生,许是气不过,他耍着剑凑近即墨江年,绕着他很是张牙舞爪了一回。
于寒光银辉里,即墨江年连声称赞:“妙极,招式游龙惊鸿般流畅,剑声鹤唳凤鸣般有力,老卫公果然是老当益……”
马屁未拍完,剑光一闪后,长剑已架至他颈上。
卫公俊秀的老脸生烟,星眸生火,骂道:“你个兔崽子,亏我疼你十多年,倒便宜了别的小娘子。说,你娶不娶我家卫菡?”
即墨江年抢亲那日,他带提前押解回来的南阗俘虏躲在天香楼,关门闭户严防死守。
后来收到即墨江年交人的请求,他带南阗人一入宫,当即就被生气的皇帝下了天狱。
即墨江年抢亲的事,他还是除夕夜从卫菡口中得知。
卫公晁将即墨江年当半个儿子疼,就等着有朝一日将卫菡塞给即墨江年,哄即墨江年做他家的郎子。
是以,这口怨气,他如何咽得下?
除夕那夜,他愣是将卫菡骂了一宿,骂卫菡浪荡而不争气,到嘴的肉都能被人抢走。
怨不得他心痛……
卫菡今年已二十有二,若非她说喜欢即墨江年,卫公哪会任她蹉跎到现在?
颈间的剑刃冰凉,卫公晁脾性由来暴躁,即墨江年缓缓抬高双手,小心翼翼劝道:“卫公、卫公刀剑无眼,莫气莫气!”
卫公晁咬牙凑近脸,逼迫他道:“说,娶不娶?不娶就是把你抹了脖子,也断不会便宜旁人!”
即墨江年心突突直跳,后仰避着剑锋,艰涩道:“卫菡已有心上人!那人不是我!”
卫公晁不信,逼近一步,逼得他背抵了梅花树,震落二人一头的雪。
“她虽由来荒诞,却只喜欢你一个人,你想哄我?”
即墨江年颈间皮肤被剑刃硌得生疼。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又伸出两根手指头,捏着剑刃拖离半丝,一脸认真道:“要不,卫公召卫菡问问?”
……
梅林间的石几畔,坐着的三人气氛很是沉重。
卫公晁戴了绒帽坐在石几上,温柔地问:“菡儿果真有了心上人?那人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做得是什么营生?”
即墨江年轻咳一声,代卫菡将宋玉书的情况讲了。
卫菡恼一瞪他,惆怅道:“他有心上人,并不喜欢我!”
卫公晁大讶之后大怒,拍案而起,背着手于石几旁绕起了圈子。
他时而看卫菡,时而望天,终于忍不住指着卫菡乱骂。
“亏你娘与我生你一副好皮囊。即墨江年你守不住,那破小子你也讨不来欢心,你怎如此废物?”
即墨江年微惧了眉眼后,强自淡定地提壶斟茶。
卫菡拱手一谢:“承蒙夸赞!即墨江年你帮我抢不到,那破小子有种你帮我抢?”
“我欠了你的?”卫公晁怒而住步。
卫菡从即墨江年手中夺过他刚端起的茶杯,大饮一口,眦牙一笑,“如此?反正嫁人也不好玩,本公子便陪你一世好了!”
卫公晁痛心疾首指点她,“你名声又不好,德性又不好,年岁还日涨,再过两年就真没人要了!”
又怒指即墨江年,“你弄丢我一个郎子,还我一个!”
即墨江年叹了口气,端了杯茶虚敬,“好说,好说!只江年今日来寻卫公,是有要事相商。”
卫公晁气呼呼一掀袍角坐下,夺过即墨江年手中茶杯,大呷一口被烫得眉头一跳。
尚未开口再骂,便听即墨江年道:“我那十万大军尚在渭城扎营,这吃喝拉撒的……”
卫公晁哼了一声扭了脸道:“找你那爹去!”
“人虽是我带回的,但毕竟归属兵部,归属于卫公你不是?卫公爱兵如子,他们又是我上唐勇武之将,功勋之士。大寒天的,何忍他们居无定所?”
边关将士才于沙洲打了一场血淋淋的鏖战,一待提及,卫公晁立时心疼得直跳,“明日就找那个老狐狸请旨去!”
即墨江年立时起身,拱手深揖:“多谢卫公!我这头需卫菡带我去见个人,回头再陪卫公吃茶吃酒!”
卫公晁不满一睨他,“一找我,不是要钱就是要人……菡儿喜欢你那么多年,帮衬她一把,反正你已抢了一个,将那小子替她也抢了。”
“……”即墨江年艰涩一看卫菡,卫菡冲眨巴着无辜的星眸。
……
鸣鹤先生住在上京城南的畅春园客栈。
去畅春园路过兴庆坊时,卫菡一掀帘子手指浮香辉月,“诺,你那心上人的香坊。”
即墨江年心头一跳,立时叫停车夫,将卫菡自窗口扒开往香坊看。
虽是白日,许是因要下雪,天色阴沉,浮香辉月坊坊门半掩着,内里掌着暖黄的灯。
从半掩的坊门望入,香坊不大却温馨雅致,屋内四面红木的多宝阁木架上满陈香丸、香药,墙上兼有书画等物。
横陈的香柜柜台前,两位年长的老香工坐着,似乎在一堆香材里挑挑捡捡。
宋卿月坐于临窗的黄花梨木几前,她唇咬笔杵,淡蹙着远山眉,时不时落笔写几字,又蹙眉苦思。
即墨江年眼眶微润。彼时,宋卿月杏眸闪闪对他说,她想开家香坊养活他二人。
香坊确实开了,但他更想养着宋卿月,将她荣宠一生。
“不进去打个招呼?”卫菡问。
他目光痴痴落于宋卿月的侧脸上,心通通乱跳,深吸一口气抑下冲动,一狠心放下帘子道:“快,快去畅春院。”
待谈完事,他想尽快回来,跑入香坊,将宋卿月搂在怀里。
……
畅春园客栈一间客房内。
即墨江年将见礼的鸣鹤先生扶起。
年纪三旬的男子,修眉而广目,面生美髯三络,眸色醺醉,脸颊酡红,浑身酒气。
被扶起后,鸣鹤先生于屋内乱转着忙活,还大着舌头尴尬解释。
“学、学生不知靖王今日大驾光临,便先与同窗们饮了一回、回酒。看我、我这屋中乱、乱得。”
即墨江年见临窗烘榻上有未饮完的酒,未吃完下酒菜,便按住他收拾的手。
“本王正好饿着肚子,就厚脸皮借先生这酒菜吃喝一回了。”
鸣鹤先生微张了嘴,待欲拒绝,即墨江年同卫菡已脱靴上榻,招呼他一道。
鸣鹤先生名李弘亮,字光明,江南淮阴人氏,祖上三代盐商。
即墨江年接住李弦亮递来的酒,笑赞:“弘亮、光明,先生父辈好朗达的胸襟。祖上为盐商,家中必然富庶。”
他一扬酒杯,环指这简陋的所谓上房,“只是,何为先生会选此居住?”
李弘亮举杯一敬,“靖王称学生为先生,可折煞了学生。学生家中确有些薄资,但学生同窗多居于此,学生自是从善如流。”
又一笑,“我这人就怕寂寞,就爱喝酒吹牛,离不得我那些寒窗好友。”
即墨江年饮尽后搁杯,轻一拱手道,“先生那话本写得极好。今日本王一来是向先生致谢。二来也是好奇,好奇先生为何将行卷投到我这行武之人手中?”
“俊鸟随凤飞,猛兽伴虎行……”
许是吃了酒,李弘亮大着胆子滑下烘榻,叩伏于地。
“弘亮自认有俊鸟之华,猛兽之勇。却因身为商户,满怀抱负无处可施。弘亮亦认为这泱泱上唐,觅遍朝中‘飞禽走兽’,唯靖王可堪投附。”
卫菡嘁地一声,“鸣鹤先生,你这是将我那不成气的爹也骂了?”
李弘亮愕然抬首,不解以顾。
即墨江年笑着下榻将他拉起,又扶他坐回榻上,诚心请教。
“想必先生苦我朝科举久矣。今朝中门阀结党,贵门结朋,密不透风,致朝政每每上通不能下达。不知鸣鹤先生对此情形有何高见?”
话点到痛处,李弘亮十分酒意立时飞走了八分。
提振精神,他口齿清晰道:“时下科考每三年一取,能得功名者,十有六七为门阀士族子弟。使得大数寒门学子志不得舒,愿不得报。学生以为,若想改换这般局面,当开源节流。”
“开什么源,节什么流?”
“开取士之源,节士族门阀入仕之流!”
“士族门阀之官,严把礼部,严阻科考通途,当如何处置?”
“那就化天堑为通途!”
即墨江年闪着眸子问:“那就请教先生,这天堑当如何化通途?”
……
辞别鸣鹤先生,自畅春院出来,天色四合,还下起了扬扬洒洒的小雪。
即墨江年送归卫菡,专程挑路过兴庆坊的道走,但见浮香辉月坊内还亮着灯,立时心跳如鼓。
他让车夫停下,但车上随行宦侍劝道:“靖王,再晚便会闭了宫门,回宫手续繁琐。”
他掀帘下车,淡声:“能等便等,不能等本王便不回了!”
宦侍便噤若寒蝉,皇上要他们严护靖王安危,自是不敢离他半步,只能下车随在他身后。
坊门依旧半掩着,即墨江年一入香坊,顿时有如置身千香百味中的百花丛。
两位在香柜后忙活的老香工一见有客人,忙站起身陪着笑脸拒客,“客官,香货尚未开售,有劳改日再来。”
他略一淡扫,未见宋卿月身影,便虚一按手,轻声:“本王来找你们东家。”说完便往香坊后院走。
两位香工变了脸,待要跑出香柜拦人,宦侍们将香工拦了,轻声道:“此为靖西王!”
后院,宋卿月正在当院浣洗床单。
二月二香坊便要开坊开工,数月未踏足浮香辉月,她嫌弃被褥等一应贴身之物污秽,便收罗了一盆出来洗。
哪知就要洗完,却下起了雪。
背对着香坊后门坐着,虽然下雪,她却热得满头大汗,时不时地,抬起被冻得通红的手抹一把汗。
即墨江年脚步轻轻走入院内,立在不远处,安静看了她良久。
忆起来时路上,宋卿月帮他浣洗衣物,他精赤着上身躲一棵树后,也是这般静静看她。
须臾后,他解开身上斗篷由身后宦侍接了,一面挽袖一面走过去蹲下,从她手中夺过雪白的单子大力搓起。
宋卿月愕然一惊,抬头看他,雪便落在她长长的眼睫上。
认出是即墨江年,她杏眸绽亮了璀璨光芒,一喜后又是羞,“你、你怎么来了?”
即墨江年头也不抬道:“想你了,便来了!”
只他不会洗浣,用力过猛,将木盆里的水溅得到处都是。
宋卿月将单子从他手中夺下扔回盆里,于身上擦着手站起身,“别洗了,那么莽力,莫把我这单子搓坏了。”
即墨江年也站起身,将她冻得通红的手拖到嘴边哈气,“凉吧,给你暖暖!”
宋卿月看了眼不远处那十数位宦侍,羞涩欲抽走手,低道:“别这样!”
他却干脆将她冰冷的双手贴到自己脸上,朗目灼灼看她。
“卿月,我想有个家了!我那王府就要落成,能否搬去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