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叔六十有五了,跟着老爷干了几十年,是以这府里的人多少都看他两分薄面。
因着他的苦劳,老爷准他回乡养老,赵九便是来替他的。
孙叔干的都是些杂活儿,烧火、煮饭、洒扫等等,对赵九来说并不生疏。
赵九的床铺挨着孙叔的床铺,孙叔起他也起,孙叔睡他也睡。
厨院里果真如孙叔说的那样,规矩多得很,掌勺的、备菜的、劈柴的,各人各干各的活,有条不紊。
那掌勺的也不轻松,一会儿老夫人要吃点心,一会儿少爷要炖汤,一会儿老爷要燕窝。
各屋都有使唤丫头,孙叔额外交待赵九一定要认清楚,这些人可得罪不得。
赵九勤快,有什么事情孙叔嘴上一说,他就抢着去做。孙叔便从旁指点,就像师父带徒弟那样。
孙叔见赵九不似先前来的那些花花肠子,是个肯吃苦的后生,也晓得来这里的人多少有些痛楚,歇息的时候便跟赵九说说话,
赵九这才晓得老爷姓吴,名讳天德,外面都叫知府大人,也有的唤吴大人。
吴老爷有两房夫人两房小妾,生有三位少爷两位小姐。大少爷同父亲为官,三小姐已经出嫁,四小姐刚到及笄,五少爷还在幼学。
赵九纳闷了,不是有三位少爷吗,孙叔怎的不提二少爷呢?
厨院外传来咿咿呀呀细长的调子,还有叮叮梆梆的锣鼓声,像极了从前乌塘村逢年过节请来的戏班子。
赵九记得来时外面有个花园,园子里有座戏台,想必是府里请了唱戏的。
孙叔却摇摇头,唤起赵九干活去了。
每隔一日或是两日,外面总响起呢融软糯的唱腔。赵九心想,做官的就是好。
那调子时而像珠子落在盘子上那样清脆,时而像南山县到平阳城的山脉那样绵远悠长,赵九突然想起了小八。
他背了把眼,埋下头干活去了。
夜里,赵九总是等孙叔睡着了再起来打坐。他一遍又一遍在脑袋里幻想真气在体内流动,不知疲倦。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吴府之后的第二个月圆之夜,赵九竟然真切地感到了腹部有团热气。那团热气约莫半个拳头大小,凝固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才散掉。
赵九兴奋得整晚未睡。
翌日夜里,赵九又重复前一晚的动作,然而这一晚却毫无动静。
接下来的几日里,那团热气再未出现过。
赵九只当是非月圆之夜不可,于是平素依旧苦练不息。
可是,第三个月圆之夜那团热气依然没有出现。
赵九晓得大概是自己的法子不对,然而秦先生没教过他如何练功,周昆仑也从来没指点过他,眼下在这院子里赵九更不敢声张,只得时常宽慰自己。
怕什么?
秦先生说了,大凡神功都不是一日两日就能练成的,多少人练了几十年还只有小成。
他赵九才练了多少时日,还早着呢!
厨院里的事儿每日再忙不过也就那些,头一日就踩了赵九一脚的那个小杂役叫做小满,听说是小满那天生的。
也因着这事儿,小满老被其他人笑话。
每当这时,小满总是瞪着眼睛毫不留情地骂回去:“就你狗剩的那名儿还笑我呢!”
那人便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四个月过去了,小满依旧不搭理赵九,其他人都跟赵九熟稔了。
五个月过去了,孙叔要走了,赵九终于得以踏出厨院跟着张管事送送孙叔。
春来,吴府里老树发了新芽,小草儿钻出了地面,早春红梅俏生生的立于枝头,独领院中风骚。
赵九深深吸了口气,张管事回头看了他两眼,道:“好闻吧?”
“回管事老爷,真香!”
“呵呵,算你有眼力!这几株梅花树是从仙女山移过来的,每一株的年纪都在百岁以上,当初可是花了老大的力气才养成这般模样!”
张管事难得笑了两声,又道:“别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咱们吴府大着呢,好东西多了去了!孙叔说你吃得苦耐得劳,人也机灵,只要你肯好好干,给我长点脸,往后自然有机会带你四处逛逛。”
赵九与张领事行了一礼,低头应道:“多谢管事老爷!”
赵九知道,耍横这件事情,此境此地他是如何也干不得的。
午后,屋里来了个人,是柴房的马三元,也是吴府的老下人了。他原来的铺让给了别人,便搬来跟赵九同住。
孙叔走后,厨院外的洒扫就落到了赵九头上。
每日赵九总是先其他人一会儿起床,把自己收拾完就提着扫帚打开厨院的院门,先将厨院外的廊下打扫干净,再将厨院里的走廊和院子打扫干净。
起先孙管事还担心赵九耍什么花样,跟了三日不见异常,也就罢了。
待在外面的时候长了,赵九也就将各房的使唤丫头和小童认清了,偶尔也能听说一些厨院里听不到的事儿,比如老爷下去巡视了,恐怕有五六日不得回来。
说起来,赵九还没见过吴知府呢。
这也怪不得赵九,下院的人是不许到前院去的,吴知府也不会亲自到厨院来取东西,赵九自然见不着吴知府。
他听说吴知府约莫五十开外,外形儒雅,其治下甚少坏绩,颇得泾阳城百姓的心。
这就让赵九不明白了。
那徐爷显然是朱龙王的人,他将赵九卖到吴知府的府里,张管家显然也知晓徐爷的来历,然而他既不为赵九伸冤也不呵斥徐爷的所作所为,这不是官贼相护吗?
要是吴知府真像别人人口中说的那样清廉,那朱龙王又是如何占据泾阳城,和外面的三江水面的呢?
这日又是赵九先打开厨院的门,天色微亮,那几株梅花树在微蓝的薄雾中静静矗立着。
赵九瞟了瞟那戏台,低下头扫着地面。
忽地,赵九觉得戏台与平素有些不同。于是,他又抬起头望了望,只见戏台上有个灵动的身影。
流云水袖当空舞,月下嫦娥犹不及。
缥缈轻衫作蝶飞,九天玄女亦形愧。
赵九呆呆地望着戏台,如痴如醉,如梦如幻。
那戏子缓缓、缓缓转过身,秦先生讲过的一句话倏地蹦进赵九的脑袋——
蓦然回首,臻首蛾眉,明眸皓齿,天地失色。
“自从与君别,日日相思里……”
那人朱唇轻启,字正腔圆,是赵九听了许多回的腔调。
难道之前听到的都是这人唱的?
想不到吴知府竟然在府里养了个戏子,王员外再喜欢听戏也没这般气魄。
赵九正自感慨,厨院里走出个人来,竟是小满。小满他望了望戏台,又默默进去了。
少时里面出来一人,站在门口朝赵九喝道:“赵九,发什么呆呢?”
“管事老爷!”赵九慌忙应道,“小人正要打扫廊下呢!”
“还不快点,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是!是!”赵九忙不迭打扫起来,张管事朝戏台躬了躬身,也忙活去了。
待张管事进去后,赵九又悄悄抬头瞟了瞟那戏台。那人不唱了,兀自拿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赵九。赵九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就看清了,心里颤悠悠的令他惊慌不已。
他迅速将廊下打扫干净,也朝戏台躬了躬身,低着头回了厨院,张管事正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