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艮岳）
艮，在八卦中，为山之象，若作方位，指东北方。
国师林灵素在政和七年向赵佶进言：“微臣此前游蓬莱仙岛，岛上有一仙苑，名曰艮岳。苑中设雕阑曲槛，葺亭台楼阁，灵石奇葩，珍奇异兽，如此美景不禁让人流连忘返。微臣观京城东北隅，地协堪舆，倘在此叠石掇山，必成形势。形势既成，龙嗣繁盛，则江山永固，万世太平。”
此言，正中赵佶下怀。
这位文采风流的帝王，素来觉得京城中原有的园林宫苑平庸乏味，无法达到他心中所追求的艺术极致美。每每巡游，总是不免遗憾。
而林灵素提议修建的艮岳，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仙山圣境，他选石筑山的欲望，由此一发不可收拾了。
艮岳，可真是个好名字啊！他必将艮岳建成一座“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的人间万岁仙山。
于是，赵佶御笔一挥，便圈定了景龙门内以东，封丘门内以西，东华门内以北，景龙江以南的七百余亩地，用以修建艮岳。
此后四年间，东京城中的能工巧匠皆被征调营建艮岳。而杭州的造作局、苏州的应奉局则在东南地区大力搜寻奇珍异宝。
因赵佶崇信道家，坚信怪石中有蟠龙神力可助自己得道升天，所以无数的嶙峋美石、奇花异木多经水路运河，千里迢迢被运往京城汴京，谓之“花石纲”。
花石漕船所过之处，拆毁桥梁，凿坏城郭，扰民之深，直教百姓苦不堪言。可惜，这些民怨，赵佶听不见。他沉浸在各地上报的祥瑞吉兆中，精心打造着他的艮岳。
艮岳的设计突破了秦汉以来宫苑“一池三山”的旧规制，而是通过叠石掇山，再依势造景，力求浑然天成，自然韵致，于山石间见大道。
终于，宣和四年，艮岳即将竣工。
可艮岳中却出了一桩怪事。
郑五是个木匠，因木雕手艺好，被将作监修内司大作头调拨到艮岳，专门负责绛霄楼门窗上的祥云纹样雕刻一事。
前几日，郑五在顶楼雕刻，因天气炎热，暑伏困倦，傍晚时便靠在门窗下打了个盹。
一阵夜风吹来，郑五在梦中紧了紧身上的短衫，忽然猛地惊醒，坐了起来。
“现在是何时辰了？莫非睡过头了，误了收工的时辰？”郑五慌忙爬了起来，匆匆往楼下走去。
出了绛霄楼后，便径直往南边走去，穿过雁池、噰噰亭，再穿过两峰并峙的寿山，便可从南门出去了。
此时已是子时。艮岳中静谧幽空，无有人声，唯有那一块块经“花石纲”运来的嶙峋怪石，堆砌其间。
郑五独自走在峰岭池谷间，两旁奇花异木苍茂郁秀，影动婆娑，心中不禁生出了些寒意。
“得快点走出去才行！”念及此，郑五不禁加快了脚步。
“要回家……回家……呜呜……”
“月儿那个明，风儿那个静，摇篮轻摆动啊！娘的孩儿睡在梦中，微微露了笑容……”
郑五行至寿山时，听到寿山西边的竹林里竟隐隐有小儿啼哭声和妇人的歌声传出。
大半夜的，艮岳中怎会有妇人及孩童？
郑五心下疑惑，循着声音往寿山西边望去。
寿山西边，密竹成林，其内是四方贡献的各种珍竹，往往本同而干异，又杂以青竹。听大作头说，这种竹子叫斑竹麓，官家很是喜欢，一株竹子比他们还精贵着哩！
鬼使神差的，郑五沿着小道，往竹林深处走去，
竹林地底的静谧慢慢围裹过来，带着森冷和潮湿，在妇人的歌声中，似乎永无止境。
终于，在一株翠绿的斑竹麓下，郑五看见了那个唱着摇篮曲的妇人。
妇人背对着郑五的，拉着一个约摸五六岁大的孩子，似乎是在轻声呢喃，哄他沉睡。
月光稀疏，这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在阴冷的幽幽竹影里，被风吹得飘晃扭曲，如魑似魅。
郑五被眼前诡异的场景吓得嘴唇发青，脸色苍白，双腿也像筛糠似的，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想跑，却一步也迈不开。
前面的妇人，似乎察觉到了身后有人。只见她缓缓转过身来，看着郑五，轻轻一笑，继而拉着小孩，消失在了竹林深处。
翌日，有工匠在寿山附近的神运峰，发现了郑五。
郑五疯了！
大作头闻讯赶来时，只见到郑五蜷缩在神运峰下，时而面露惊恐嚷嚷着“有鬼啊有鬼啊 ”，时而痴痴傻笑嘟囔着“竹林里面有女菩萨哩”！
周边围观的工匠，听到郑五这些疯言疯语，面面相觑，心中也不禁有些惶惶。
这平地垒起的艮岳，山阴置木柜，绝顶凿深池，当中有些怪力乱神之事，也未可知啊！
大作头见兹事体大，自是不敢隐瞒。命人将郑五先带回将作监看管起来，其他人照例作业，自己则匆匆去向总督造梁师成汇报。
梁师成听完大作头报告，又急忙审问了郑五，而后，亦是匆匆进了大内，面奏官家。
皇宫大内，垂拱殿。
赵佶将艮岳昨夜出现的异相，告知了五娘和林灵素，心中甚为不悦：“元妙先生，这艮岳既是照着蓬莱仙境修的万岁山，怎会出现如此妖异诡谲之事？实乃不祥之兆，你是如何堪舆的？”
林灵素闻言，心中大惊，一时之间也不明白官家口中竹林女鬼是怎么回事，只得硬着头皮小心对答：“这艮岳，得蓬莱仙山之精妙，又经官家御笔描绘，汇集各地的灵石奇木，如此福天洞地，偶有仙人精怪路过，倒也不足为奇。”
说着，悄悄抬头看了看赵佶，见他面色稍缓，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接着道：“那匠人说在竹林里见到女鬼……女菩萨，又说还有童子，想来莫不是南海送子观音途径此处，为官家送子，绵延国祚，此乃祥瑞之兆啊！”
这些年，天下各州府不断有祥瑞之兆，赵佶起初是高兴的，可前两年方腊造反，朝局动荡，各地居然依旧还有祥瑞报来，久而久之赵佶心中不免疑惑。
他将一本奏章仍到林灵素面前：“先生，果真是祥瑞之兆？你看看开封府呈上来的奏章，近来东京城中发生数起孩童被虏案，天子脚下，青天白日的竟有这等邪佞之事，朕如何能安心做好这教主道君皇帝？”
孩童丢失，是开封府的职责，与艮岳何干？林灵素一时语塞，望向五娘。
五娘道：“官家，这几年为着艮岳，朝廷取天下瑰奇特异之灵石，移南方艳美珍奇之花木，耗费颇多，劳民伤财，百姓苦之久矣。京城中的孩童丢失，竹林中的妖异之相，或许是天降警示，还请官家明鉴。”
林灵素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五娘这话，不会惹到官家震怒吧？
赵佶叹了一口气，道：“五娘，这话当年你劝过朕。朕非暴君，焉能不爱民？只是想着九州之中竟无一可看之园林，何以彰显我大宋之威？况且如今艮岳即将营建完毕，朕并不独享，来日艮岳也如金明池、玉津园一般，可许百姓游玩同乐。往后朕不会再大兴土木了。”
五娘看了看这个沉迷于艺术与道术的人间帝王，也知世间之事道法自然，她不可过多干涉，便敛了敛心神，道：“官家长乐无极。贫道想着都城中孩童被虏，或许与竹林中的妖异之相脱不了干系，我与元妙先生且去查看一番，再来回禀官家罢。”
林灵素听到五娘要携他一同前往查看，忙不迭地躬身称喏。毕竟自己的道，可全押在这艮岳之上了。
“再过些时日，朱勔督运的太湖石就要到东京了。他在奏章中说这块太湖石通灵剔透，最能体现‘皱、漏、瘦、透’之美，朕思来想去，将其安置在神运峰处最为妥当。五娘，元妙先生，望二位在朱勔回来前，将艮岳中这怪力乱神之事处理好。”赵佶按了按太阳穴，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待五娘和林灵素退出垂拱殿后，赵佶继续提笔写着《御制艮岳记》，那里面，是他心中的万岁仙山，也是万里江山。
“五娘，小道……小道此前并不知修建艮岳会造成今日之局面，我……”长廊上，林灵素朝五娘躬身拜道，想着能先解释一二，再求五娘施以援手。
五娘转身，落日的余晖照在她脸上，熠熠生辉，空灵出尘，双如古谭般的眸子望着林灵素，冷笑道：“元妙先生何处此言？我听说神霄教如今常令吏民诣宫受神霄秘录，每设千道会，辄费缗钱数万；至于这艮岳，更是不知造下多少冤孽，敢问元妙先生，如此这般，你可寻到心中的大道了？”
林灵素闻言，心中一震，五娘这话，好似醍醐灌顶般，直击他灵魂深处。
自己的道心，今安在？
“小道……”林灵素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无言分辩。
五娘望着他，叹了一口气：“种种因缘，皆是个人的缘法。眼下之事，是要尽快找到东京中丢失的孩童。你且回去准备一下，今夜亥时，你随我一同去艮岳查看罢。”
回去的路上，五娘心中不禁有些忧虑。
如今边境不稳，西夏、辽国、金国皆对大宋虎视眈眈，可官家既没有吞天吐地的豪迈之气，也缺乏强悍有效的政治手段，他过于迷信道家神仙玄妙之法，溺信虚无、怠弃国政、困竭民力，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失去了平衡。
这赵宋的国运气数，已到了悬崖边上。
斜阳逐渐西沉，黑夜，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