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神霄)
上清宝箓宫,神霄殿。
天静无风,殿前左右各植一株低矮古松,中间的铜香炉里,一缕缕降真香幽幽飘出。
此时,跪在长生大帝神像前的林灵素,心中很是忐忑惆怅。
虽说自己创立的神霄派如今门徒众多、盛极一时,官家也赐号通真达灵先生,加号元妙先生、金门羽客。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在官家那里的恩宠,已不复当年了。
林灵素不住地回想起这几年的因缘际会,莫非人间富贵,当真的只是一场虚无的神霄大梦?
多年以前,自己原是苏轼先生身边的一个书童。
乌台诗案后,先生被神宗皇帝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过几日便要离京了。先生心中郁郁,启程前带着他去了一趟齐云楼,说是要去问道。
先生平日的好友,大都是些读书做官的相公,这齐云楼的掌柜想来也应当是位与先生年龄相仿的大官人吧?未踏进齐云楼前,林灵素是这样想的。
待看清眼前这位约摸双十年华的齐五娘,竟是齐云楼的掌柜时,林灵素心中不免大吃一惊。
这娘子穿着月白窄袖对襟长褙子,浅青襦裙,随云髻上斜插一根通体碧绿的玉簪,眉目如画,出尘清丽。鸟擎铜博山炉中有淡淡的降真香飘出,烟雾朦胧间,娘子的倩影,氤氲出遥望蓬莱,一半儿云遮,一半儿烟霾的画面,竟比先生画的画儿还好看。
林灵素一时间不禁看呆了。直到耳边传来先生那爽朗的笑声,方才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林灵素忙垂下了头,面红耳赤,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客厅里,苏轼与齐五娘正在谈论《易》。
苏轼念及此前种种经历,感叹道:“熙熙乎万物之多,纷杂繁乱,福祸难测。往后吾便放逐于天地间,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罢了!”
五娘笑道:“子瞻,你这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此番离京外放,倒也不算是坏事。既要游乎天地之间,须知万物皆可以无心而致之矣。”
“无心?”苏轼心念一动:“敢问五娘这无心致天地万物之方!”
五娘道:“无心者,无意之谓也。无意之意,不我物也。不我物,然后便可物物相通。”
何谓我?何谓物?
苏轼细细品味着五娘的话,只觉玄奥精妙。沉吟许久后,忽而心中豁然,大笑道:“是了!天地即万物,万物亦天地也。我即万物,万物亦我也。何物不我?何我不物?如是则可以宰天地,可以司鬼神,而况于人乎?况于物乎?”
苏轼原是饱学之士,儒道兼通,性格亦是豪放豁达,自然是一点即通。
数盏茶间,苏轼与五娘继续谈论着天地万物、阴阳化育之道,而五娘亦是将天地、万物、人事、社会归之于易理,将儒家之人本与道家之天道融合贯通,加以诠释,终是让苏轼悟到了“天地之道备于人,万物之道备于身,众妙之道备于神,天下之能事毕矣”。
“上古有伏羲,今日与五娘坐而论道,倒好似一睹伏羲之风采了。”苏轼心中郁郁之气一扫而空,离去前对五娘拜谢道。
五娘起身送别。她知道这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了,心中亦有些伤感:“子瞻此去黄州,一路多加珍重。”
此时五娘和苏轼没有留意到,他们今日所论之道,已如春风化雨般,在那个小书童林灵素心中,生根,萌芽。
林灵素没有跟随苏轼去黄州,他想留在汴京城中寻找自己的道。
拜别苏轼后,林灵素终是鼓足勇气,再次来到了齐云楼。
他心中无比笃定,问道,应从这里开始。“五娘既能为先生指点迷津,想来也定能为我解惑。先生曾教我,朝闻道,夕死可矣。小人诚心问道,还求五娘成全小人。”
齐云楼里,五娘在听林灵素说明来意之后,心中倒有些意外。这童儿一身蓝罗衫、蓝绢裤,脸上稚气未脱,可眼神中倒确是一片赤诚。
五娘问他:“此前曾听子瞻说,你少从浮屠学,如今既要转而问道,你且说说,在你心中,何为道?”
林灵素思索片刻后,答道:“天有九霄,而神霄为最高,想来神霄之道,应是正道。”
“九霄之外,另有虚空圣境。不过你此时便能悟到‘神霄’,已经很好了。”五娘听到林灵素说出“神霄”二字后,那古谭般的眸子里闪过一瞬莹光,继而微笑着递给了林灵素一卷玉书:“既如此,这卷《五雷玉书》便赠与你了。你要问的道,便全在这神霄二字上了。望你好生修习,来日必有一番缘法。”
林灵素双手接过玉书,再次拜谢。
此后,林灵素带着玉书,独自一人去了蜀地修习。
寒来暑往,不知过了几度春秋。林灵素终是修得了五雷之法,求神祷雨,召呼风霆,颇为灵验,一时间名声大噪。
此时,已是大观元年。当今的官家是神宗皇帝的儿子、哲宗皇帝的弟弟——赵佶。
一日,赵佶在睡梦中,见一道人穿着古时鸦青色一胡一纱道袍,一交一领大袖,四周镶着群青色的滚边,面皮白皙,须发乌黑,骑着青牛向他迎面走来。
赵佶正欲开口问询,那道人却突然隐身于云山雾海中,不见了踪迹。
赵佶伸手抓了个空,瞬时间从梦里惊醒了,醒来时,只隐隐记得“神霄”二字。
赵佶觉得,这是仙人来访,乃大吉之兆,便忙令左街道箓徐知常为其解梦。
徐知常听官家说到“神霄”二字,联想起近日民间传言纷纷的“神霄道人”一事,心中已然有了主意。不久后,便寻来了林灵素,将其引荐给官家。
皇宫大内,垂拱殿,林灵素第一次见到了当今天子。
赵佶端坐上位,头戴玉并桃冠,身批玄色杭绢道袍,仪容端雅,神色间不似帝王,倒颇有一股仙风道骨之气。待看清林灵素的脸后,赵佶心中大喜,笑问道:“先生可曾为官?朕觉先生甚是面熟!”
林灵素答道:“官家,贫道不曾任人间官职。许是前些时日,贫道前往东华帝君的神霄宫论道,途中倒是与陛下有过一面之缘。”
此言一出,竟与梦中情景一样。赵佶哈哈大笑道:“是啊,朕想起来了,当时爱卿正骑着一头青牛。爱卿可知何谓神霄?”
林灵素从袖中掏出一卷《神霄谣》呈上:“天有九霄,神霄最高。神霄玉清王,号称长生大帝君,正是陛下。今下降于世,代天巡狩,恩泽万民,实乃天下之幸!”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是历代天子的信仰,赵佶也不例外。他听林灵素这般说辞,又见《神霄谣》中满纸神仙妙语,心中欢喜非常,忙命道箓院上章,自封为教主道君皇帝。
林灵素也因此番机缘,被官家尊称为“金门羽客”、“聪明神仙”,更御笔赐名“玉真教主神霄凝神殿侍宸”,此后荣宠不断,赏赉无算。
“果真如五娘所说,吾之道,全在‘神霄’二字上了。”林灵素坚信,正道便是神霄,之后,又谏言官家,命天下皆建神霄万寿宫,开神霄箓坛。
借着天书云篆之事,林灵素趁势创立了神霄道,收纳弟子近两万人,以道抑佛,势压王侯公卿,竟至敢与皇太子争道,一时间煊赫无比。
渐渐地,在美衣玉食、纸醉金迷中,林灵素偏离了最初的道心。
及至政和七年,东京遭遇水患。官家想到林灵素平日里常常自称精通五雷法,兴云布雨更是不在话下,便命林灵素前往城头开坛施法、驱水除患。
心不诚,则道不灵。
城头上,林灵素术法无效,洪水依旧肆虐。他望着手中的符箓和桃木剑,迷惘地望向城下防洪的役夫们,他们的眼中满是失望和愤怒。
此时,林灵素没有注意到,五娘也在城下。
林灵素失魂落魄地回到上清宝箓宫,等着官家降罪的旨意。
三天后,弟子进来向林灵素汇报,五娘向官家谏言,一边命人疏通汴河、广清河和金水河,以缓灾情;一边开仓赈灾,并由皇太子为民祈福,以安民心。如今,水患已解,百姓无恙。
“五娘……”林灵素沉吟许久,他不想就这般狼狈的离开东京,他的神霄道,应该继续在东京乃至天下发扬光大!
该如何是好呢?
林灵素苦思冥想许久,突然忆起此前伴驾时,官家曾望着汴京宫城的东北隅喃喃道:“故人常言帝王或神灵皆非形胜不居,可汴京附近平皋千里,无崇山峻岭,少洪流巨浸,朕每每想起,总觉少了些气势!”
“非形胜不居……”林灵素思忖着这句话,目光望向上清宝箓宫东面,一个大胆的想法,慢慢浮上了心头。
闭关三月后,林灵素带着一卷名为“艮岳”的园林图纸,入宫面呈官家。
***
“师父,天使来宣,官家召您即刻入宫,与五娘一同商议艮岳之事。”一小道童捧着银莲花冠、素锦道袍和祥云履进到殿中,恭恭敬敬地侍候在侧。
听到徒儿的声音,林灵素的思绪从过往云烟中回归到了现实。
“艮岳……知道了!”林灵素换好衣冠后,抬头看了眼那神形酷似官家的长生大帝神像,叹了口气,便随着內侍往大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