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逍遥游)
灵雎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南华山寒潭旁边的草地上。
日暮四合,一阵冷风自寒潭里吹来。晚风拂面,灵雎的醉意也醒了大半。她拍了拍仍有些晕眩的头,继而环顾四周。
庄周正在一旁守候着。
“灵雎姑娘,你醒了?”庄周问道。
灵雎还是有些迷糊,“我这是怎么了?”
庄周笑道:“灵雎姑娘,今日在嘉鱼居,你一口气喝光了一壶逍遥醉,然后就醉倒了。”
是了,灵雎脑海中断断续续浮现出白天的经过,自己是听眼前这个书生说,逍遥醉可以让人忘却烦忧,一醉逍遥,所以才迫不及待去尝试的。如今看来,这个忘忧效果,远不如孟婆汤好使啊!
灵雎撇撇嘴有些嫌弃:“这酒名不符实,叫人喝得晕晕乎乎,混混沌沌,还谈何逍遥?真正的逍遥,当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
庄周闻言,不禁心头一震!自己不入仕途,隐居南华山修身悟道,以求逍遥自由。可何为逍遥?自己却不如眼前的少女见识通透。
庄周反复思索着灵雎的话,她的点拨,如同是一束光,照亮了他此前混沌的认知。
灵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书生,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灵雎姑娘!”庄周回过神来,突然叫住往前走的灵雎。
“嗯?”
“如何才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
灵雎一愣,继而回眸笑道:“下次再见,我带去你体验一回真正的逍遥游罢。”
看着灵雎消失的背影,庄周道:“好,我明日还来此处垂钓。”
待庄周离去后,灵雎再次现身,只见她跳进寒潭,顺着忘川河游回了地府。
这厢,庄周也回到了自己隐居的木屋。
木屋在南华山半山腰,屋后疏竹扶摇,门前溪水潺潺,原本是致虚宁静之地,可此时的庄周却难掩内心激动。
他握着刻刀,在竹简上刻下了“逍遥游”三个大字。
他修的“道”,“心斋”与“坐忘”是达到超越的理想手段,“万物齐一”是追求生命自由,而“逍遥游”则是生命自由的最佳境界。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道之性为虚,冲虚自然。人要“体道”,心灵也要冲虚自然。心不断地集虚,则可以“虚实生白”,使之呈现为一种虚灵空白、无执无著、自然无为的状态,即与道合一之境,是为逍遥。
当晚,庄周闭上眼时心里脑里全是灵雎明媚笑晏的模样,往日里心斋坐忘,不滞于物,而此时平静的心底,竟如方才的古谭一般,因那个姑娘,泛起了阵阵涟漪。
伴着屋外咚咚乐津的湉湉流水,庄周终是伏案浅浅地眯了一会儿。不过清晨,却又是早早地弹了起来,简单梳洗过来忙提了鱼竿与鱼篓,奔到了寒潭边。
只是,从晨光熹微,到夕阳晚照,灵雎始终没有出现。
庄周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甚至连鱼钩上没有放鱼饵都不曾发现。
“鱼儿鱼儿,出游从容……”寒潭中的鱼儿是逍遥的,可自己却还在等待着一场未知虚幻的逍遥游。
数日后,垂钓的庄周在寒潭边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喂,你今天运气也很不错嘛,鱼篓里收获颇丰呀?”一声欢快娇俏的打趣,惊醒了昏睡中的庄周。
待看清眼前来人,一身曲裾深衣,惊鹄髻上佩戴着一枚古朴的玉饰,瑰姿明媚,凌波微步,正是自己盼望多日的姑娘时,庄周心中大喜,“灵雎姑娘,你来了!”
庄周猛然起身,却不想一脚踢翻了鱼篓,几条鱼儿顺势游进了寒潭,不见了踪迹。
灵雎见状,俯身大笑。庄周看着眼前的佳人,心中便只有欢喜了,哪里还顾得上鱼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灵雎姑娘,前几日你去哪里了?”庄周问道。
灵雎摆摆手:“嗐,是孟……庄里有些事耽搁了。”
“这样啊,那个……垂钓半日,我有些饿了,不若我们再去山下的嘉鱼居吃饭可好?”庄周记得许灵雎很喜欢吃那件的肉汤。
灵雎却是摇了摇头,“先不急着吃饭,你看我带来了什么宝贝?”说着,灵雎自广袖中掏出了一条青绫,这绫青碧泠泠,隐隐散发着一股幽寒清冷之气。“这可是我压箱底的宝物,名唤‘千机绕’。将其缠绕腰间,便可踏星赶月,万里追云,借风云之力在四海九州飞腾遨游。”
“啊?这……”
灵雎摊开手掌,那至风至柔的青绫便如同灵蛇一般在空中蜿蜒飞舞,而后飞向灵雎与庄周,将二人并行缠绕住,继而扶摇直上。
“庄周,我带你去逍遥游!”
庄周此时还没回过神来,他愕然地低头看向越来越远的地面,天爷啊,这是在飞啊,自己怕不是在做梦吧?
千机绕裹着二人越飞越高。庄周只觉头有些晕沉,耳畔的风呼呼作响,震得耳朵生疼,一颗心更是扑腾扑腾提到嗓子眼了,便不由得挣扎了起来。
这时,灵雎伸手握住了庄周的手,安抚道:“庄周,莫怕,抓紧我的手便是!”
苍穹之下,掠影成风。
与灵雎并肩飞行,她的长发时不时拂过庄周的面庞,庄周紧紧握着灵雎的手,只觉得心中如吃了蜜糖般甜蜜幸福,只是,明明已逐渐适应御风飞行,怎么好像心里却更紧张了?
不知飞了多久,二人来到了极北之地。传说这里就是阳光不照、草木不生的北冥之海。
茫茫无边的海面如墨玉般幽暗,滚滚滔滔,汹涌澎湃,海风吹过,掀起阵阵狂澜。在千机绕的护持下,二人在北冥之上踏浪而行,从海面斜掠而过,扑面而来的是大海特有的潮湿与腥咸。
突然,浪涛激荡,似有涌起一股撼天动地的力量。
“庄周小心!”灵雎一个机灵,拉着庄周往上飞去。
庄周低头一看,“我的天爷,这庞然巨物是个甚?”
“此乃鲲,是北海里的一种大鱼。体型硕大,身长数千里。这个时节,估计是要幻化成鹏了。”灵雎以前在酆都听一个老鬼说过这种上古神兽,这次倒也是头一回见到真身。
庄周大为震撼:“这海里的鲲,竟还能幻化成九天之上的鹏?”
灵雎点头:“不错,鲲每到大风吹动海水的时候,就要幻化成鹏鸟迁徙到南冥天池。”
话音刚落,只见海面翻腾,巨浪滔天。鲲化而为鹏,那展开的翅膀就好像垂天之云,鹏振翅而飞,激起数千里的浪涛,继而扶摇而上,环绕着旋风飞上了九万里的高空,离开了北海。
庄周看着眼前玄而又玄的场面,不禁陷入了沉思,他一直思考的“逍遥”之境,好像就要豁然了。
大鹏已扶摇而去,待北冥恢复风平浪静时,灵雎问道:“如何?像鲲鹏这样不受束缚自由地游于世间,可算是逍遥游?”
庄周点点头:“见鲲鹏幻化,方知山野中的雾气,飘飘扬扬的尘埃,都是活动着的生物的气息相互吹拂所致。真正的逍遥游,并不是指形体之游,更重要的是指精神之游。当是对世俗之物无所依赖,与自然化而为一,形体上的束缚被消解后,自然就可以超脱万物、悠游于世。”
庄周口中这些关于逍遥、关于自由地思考,此时的灵雎并不太懂,从前没有人告诉她地府的阴使可以追求逍遥自由,她觉得内心深处似乎很是向往庄周说的逍遥与自由。
“咕噜咕噜——”庄周的肚子在此时不合时宜的叫了起来。
“好了,咱们回去吧,饿着肚子还怎么逍遥自由呢?”灵雎笑着拉起庄周的手,驭使着千机绕,往南华山方向飞去了。
寒潭边上,眼看又到分别时,庄周终是鼓起勇气问:“灵雎姑娘,你可是这山中的精灵?”
灵雎先是一愣,而后落落大方道:“既然今日与你一同逍遥了,我也不用瞒你了。我不是山中精灵,我是地府下一任的孟婆,未来孟婆庄的庄主。”
饶是庄周平时想象再如何漫无涯际、旷放不羁,此刻也不由得讶异到瞠目结舌。“孟……孟婆?”
传说中地府有专司掌管将生魂抹去记忆的阴使,名曰孟婆,常驻在孟婆庄,炼制孟婆汤,阴魂喝下后,便忘记了生前的爱恨情仇,卸下了生前的包袱,走入下一个轮回。
孟婆……不应该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吗?怎么会是眼前明媚如朝霞的少女?
“怎么?你难道没有看出我身上堂堂一庄之主的气派吗?”灵雎广袖一舒,倒真有几分庄主的派头。
庄周如实答道:“此前一直以为孟婆定是耄耋老妇呢……”
“哈哈哈,孟婆只是个职务,历代担任孟婆的阴使,倒是不拘什么年纪,被选中的孟婆都是天命所定。”灵雎笑着解释道。
为了缓解这尴尬的气氛,庄周决定大力吹捧,“难怪你这般厉害呢!谁能想到未来的孟婆竟是这般年轻貌美年少有为年富力强……”
灵雎摆摆手:“马马虎虎啦,其实每一任孟婆都是很能打的,我这还差远了!”
“什么?你……你们不是只负责煲汤吗?为何还要打人,哦不对,打鬼?”
“嗐!每日孟婆庄迎来送往那么多鬼,你当个个都愿意老老实实地饮下那孟婆汤?有些痴男怨女,临投胎了还嚷嚷着什么前尘旧梦难忘、此情不渝啊,死活不愿意喝孟婆汤。还有些生前恶贯满盈、不得入轮回的凶魂恶鬼,不甘心赴死,又不愿意被我们煮来吃了,哭喊的、闹事的多了去了……”灵雎想起孟婆庄每日那乱糟糟的政务直蹙眉头。
“你们不仅打鬼,还要吃鬼?天爷!地府没有王法的吗?”庄周惊呼!
“喂,休要乱说!法治地府,我们孟婆庄也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依法管理的好不好?正常情况下对鬼是先晓之以理的,然后再动之以情,实在冥顽不灵的,那只能用拳头以德服人咯!”灵雎说罢,还小声地补充了一句,“上面也是要考核的,没办法啊!”
庄周听完,啧啧称奇,不禁想起了自己此前髑髅见梦的事情。当年他在前往楚国的途中,曾见到一个骷髅,自己还与那骷髅交谈了许多,最后还拿过那个骷髅,用作枕头安然睡去。自己也算是见过鬼了,可却还没有见过黄泉孟婆庄呢!
“灵雎姑娘,我可否随你去黄泉孟婆庄一游呀?那孟婆汤是什么滋味的?”
“你莫要作死!生者入黄泉,你以为是好玩的,一个不小心就再也回不来了。至于孟婆汤嘛,我还没有找到属于我的汤引,不过你放心,等你将来死的时候,肯定是能赶上我的孟婆汤。”灵雎认真地想了想,应该能赶上趟。
……
庄周轻咳两声:“那……那倒不用很急。”
“好了,庄周,我回孟婆庄了,你也早些回去吃饭吧。”灵雎说完,纵身跳进了寒潭。
见岸上的庄周还愣在那里,灵雎挥了挥手,“这寒潭底部就连着忘川河,我走啦~”
风吹山上月,缥缈的月光洒落人间,落入寒潭,水影明灭,仿佛直照幽冥。
灵雎的身影虽消失在了寒潭中,可是,却在庄周心里烙下了永生无法抹去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