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故事：孟婆汤
夫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淮南子》
（一、中元节）
道家供奉天、地、水三官神祇。天官诞辰是农历正月十五日，称上元节，意在为人间赐福；地官诞辰是农历七月十五日，称中元节，意在为人间赎罪；水官诞辰是农历十月十五日，称下元节，意在为人间解厄。
中元节，亦称鬼节。
民间传说，地府阎王会在这一日释放出全部幽冥鬼魂来到人间，故而宋人会在中元节举行一些祭拜祖先、祭祀鬼魂的活动。
例如，凡是今年在城外筑了新坟的，都需要前往祭扫。
而大内禁中在这一天也会派出车马送宫中的人去道者院谒坟。道者院领受了祠部的十道牒，设大斋会，焚钱山，祭军阵亡殁。同时，也会另开道场凭吊孤魂野鬼。
所以，在七月十五前几日，市井街坊里到处都有卖金犀假带、五彩衣服、靴鞋幞头以及各种纸糊的冥器物件。樊楼附近、州东西瓦子那一带，热闹非凡。
棋妙今日用过早饭后，从界身巷一路闲逛至樊楼附近，沿途买了些花油饼、馂豏、沙豏。
走着走着，忽而看见前面不远处，猛然间窜起数尺高的火苗，四周行人却见怪不怪，神色如常。
棋妙走近一瞧，原是有人将那高约三五尺的竹竿斫成三脚立在街上，竹竿顶上织灯窝之状，谓之盂兰盆，此时正将竹竿上搭着的那些衣服、冥钱投入盂兰盆中焚烧。
是了，今日可不正是中元节嘛！
若是往年，棋妙定然第一时间跑去桑家瓦子看戏了。中元节这日，瓦子里必上演杂剧“目连救母”，观者可谓人山人海，去晚了便是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不过自打上回棋妙因看“目连救母”，被混沌上神虏去了饿鬼道，还被红莲业火烧伤，她便对这出杂剧有了心理阴影，再不愿去看了。
棋妙一边吃着花油饼，一边想着此番既不去瓦舍，该去哪些耍一耍呢？
正想着，抬头看见有那小经纪正在吆喝着卖楝叶和麻谷窠儿。棋妙见许多人都在购买，虽不知是何用处，也跟着凑热闹买了一大捆，高高兴兴地抱着楝叶和麻谷窠儿回齐云楼去了。
回到时，可巧五娘正做好了晚饭，墨明在一旁摆放碗筷。
待瞧见棋妙抱着的是一大捆叶子时，五娘笑道：“棋妙，你这是去哪里薅来这些楝叶和麻谷窠儿？快些放下罢，赶紧去后院洗爪子，准备吃饭了，今天可是做了全素宴。”
棋妙刚一进来就闻到菜肴的香味了，忙笑嘻嘻将放叶子放到旁边的椅子上，拍了拍手，看着满桌的佳肴双眼放精光：“这可是花钱买的哩！想来是用来装扮中元节气氛用的！哎呀，五娘今日做了这许多好吃的，除了山家三脆，还有稣黄独、蜜煎樱桃、玉蝉羹、茭白鲊、真君粥和雪霞羹，都是我爱吃的！”
说话间眨眼的功夫，小狐狸已经从后院洗完爪子，并端坐在了饭桌上了。
墨明指了指那堆叶子道：“棋妙，一个鬼节，你竟然还想着学凡人搞气氛啊？”
棋妙喝了一大口真君粥，点头道：“嗯啊，大小也算是个节日嘛！可不得热闹一番？”
五娘笑道：“鬼丫头！中元节祭祀，人们用楝叶铺满供桌，再把麻谷窠儿绑在桌子腿上，乃告祖先秋成之意，如此庄重之事，也是能去瞎凑热闹的？”
“额……原来是这样，五娘，你看这些叶子买都买了，可否洗洗晒晒后用来煲汤炼丹？”棋妙在吃了一块稣黄独后若有所思道。果然，在吃货的眼中，所有东西最后的归途都是可否食之。
“真是个好主意，想来若是跟狐狸肉一同入膳煲汤，定是一道风味绝佳、十全大补的靓汤。”墨明在一旁附和着棋妙的馊主意。
“五娘，你看墨明！他竟要吃我！”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晚饭后，三人在院中煮茶烹茗，倒是一派闲中雅趣之景。
只是，五娘却让墨明在茶炉旁多摆了两张椅子，期间还有意无意地望向大门口，似乎是在等待着谁的到来。
“咚咚咚——”门外响起一阵轻缓的敲门声。
棋妙耳朵灵，听见敲门声后忙起身去开门。
“啊！见鬼啦！”门口传来棋妙一阵惊呼。
此时齐云楼门口，正立着一黑一白两个鬼差。
白的那个身材高瘦，面色惨白，满面笑容，口吐长舌，其头上官帽写有“一见生财”四字；黑的那个身宽体胖，个小面黑，面容凶悍，口吐长舌，官帽上写有“天下太平”四字。
“棋妙，不得无礼，他们是幽冥府的黑白无常。”五娘一边向棋妙介绍着两位酆都鬼差，一边对黑白无常迎道：“必安，无咎，你们远道而来，快进来坐。”
白无常忙作了个揖，道：“天尊娘娘这般客气，可是折煞我们兄弟俩了，倒是我俩鲁莽，无意冲撞了这位上仙，还望宽恕则个！”
黑无常跟着作了个揖：“折煞了！冲撞了！”
“无妨，无妨，里面请，里面请！”棋妙躲在五娘身后略有些尴尬。她觉得，方才说话时候，这俩鬼差的舌头又往外伸长了不少。
这厢墨明已为黑白无常斟好了茶，一番寒暄后，白无常小心翼翼地自怀中掏出了一株花。
此花顶生伞形花序，花萼单生，根茎细长，花瓣如斗，开得纵横交错，血红诡魅，美得近乎妖艳。
“天尊娘娘，当年您赐下的曼珠沙华，已然开花了。转轮王特命我兄弟二人前来跟您汇报。如今的幽冥府孟婆庄，八百里黄泉，再不似以前荒芜萧条，竟也是花团锦簇、欣欣向荣的模样了。”白无常将曼珠沙华恭敬地呈给了五娘。
黑无常跟了句：“开花了！”
五娘接过曼珠沙华，轻轻抚过花瓣，喃喃道：“真是造化呀，想来那段缘法也是时候完满了。”
棋妙瞧着这花倒是红得好看，只是看着像是石蒜，怎的十殿转轮王和五娘都如此重视？莫非是什么仙草奇葩？吃了能白日飞升？
墨明似乎看出了棋妙眼中的疑惑，便道：“此乃《法华经》中所记载的佛家圣物，佛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摩诃曼珠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普佛世界，六种震动。当中的曼珠沙华便是这花了。当年五娘受邀去西天参加佛法大会，如来赠送了曼珠沙华的花种，没想到这佛国圣物竟在幽冥之地开花了。”
白无常闻言，笑得很是灿烂，捧场道：“不曾想这花还有这番来历呢！说起来我们哥俩也跟着受惠了。以前八百里黄泉黄沙漫漫，无花无叶，每日押送那些鬼魂去孟婆庄喝汤时，他们个个哭丧着脸，鬼哭狼嚎的！如今沿途有了这些花，鬼魂们有了慰藉，这脸上也有些笑容了！”
黑无常深以为然，点头道：“有笑容了！”
五娘道：“曼珠沙华既已开花，孟婆的缘法便可了了。稍候我带棋妙去一趟黄泉孟婆庄便是了。”
“如此，便有劳天尊娘娘了。说来，这任孟婆当真是极好的，年纪轻轻，却熬的一锅好汤！这孟婆庄也管理的井然有序，也不知道下一任孟婆还有没有她这等造化了。”白无常感慨道。
“一锅好汤，有造化！”黑无常表示很赞同。
棋妙啧啧称奇：“我竟不知，孟婆原来是轮流坐庄的呀？”
白无常笑着向棋妙解释道：“仙子有所不知，孟婆虽是黄泉之主，可说到底也是地府的一名阴使，自然有人事变动的。每一任候选孟婆在上任前，按规矩要先到人世间历练，亲历凡人的爱恨情仇，亲尝凡人的酸甜苦辣，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熬制孟婆汤的汤引。”
“孟婆的汤引是何物？”棋妙问道。
白无常认真地想了想，答道：“这个……小神也未曾见过。只是听说孟婆在人间历的劫不同，所获得的汤引也就不同。历任孟婆中，唯灵雎所历的劫最是曲折缠绵，故而她的汤引最好，熬制的孟婆汤也最为香醇甘美，在一众鬼魂中有口皆碑。”
“灵雎历的劫……”墨明闻言，隐隐想起确是有这么一桩旧事，可一时间又记不大清楚。
白无常笑得有些尴尬，压低了声音道：“是，听说当年转轮王也牵涉其中呢！啊哈哈哈，这个非小神妄议啊，只是闲时偶尔听酆都的老鬼差们说了一嘴，也是不尽不实的。说来，此事天尊娘娘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说罢，白无常提溜着眼睛望向五娘。
白无常这个样子，成功勾起了棋妙的八卦之心。十殿转轮王，孟婆，曼珠沙华，莫非这当中又有什么缠绵悱恻、生死相依的缘法？人间的戏本子可没有这出啊？！
棋妙已抑制不住激动的心和颤抖的手了，拉着五娘央求着要听孟婆此前寻汤引、历劫数究竟是怎么一段缘法。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心中暗道：这可是关乎顶头上司转轮王和孟婆的私隐啊！平日里上哪打听去啊！此番定要仔细听讲，回去让酆都那群鬼差同僚们好生羡慕。念及此，黑白无常面上虽仍克制着，但心情甚是激动，舌头不由得又伸长了几寸。
五娘凝望着眼前的曼珠沙华，一段如烟往事便在摇曳的花瓣中缓缓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