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夜深了,您该休息了。”
一声悦耳轻唤,将同样沉浸在旧梦回忆中的青雅笛拉回了现实——孤灯案头,推积如山的奏折,夜夜如此。
“还有这么多没批完呢。”青雅笛揉着疼痛的太阳穴疲惫地说。
“记得您第一次见到奴婢,也是这么揉着头。”巧音心疼地说。当年那个八、九岁的黄毛丫头,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青雅笛闻言轻轻苦笑,道:“那是宿醉加生病的头疼,和现在不一样。那时身子难受,现在是心累。”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巧音,感叹时间可过得太快了,说:“和你说很多回了,外人不在就别叫自己奴婢了,我听了心里不舒服。”
“是,姐姐。”巧音笑道。
“你现在也安静了不少,记得当初你那声音,喊起来,隔壁院子都听得见呢。”青雅笛有点怀念起当初那尖稚的童声了。
“人总得长大不是,长大了声音总会变的。”
是啊,人都会长大的,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是不是声音也变了,那婴童的啼哭现在是不是也已经变成了婉转的少女之声了……青雅笛感到自己的内心仿佛被人揪了一下。
“那边……有新消息吗?”
“沅叔他们都很好,小姐……也很好,已经可以在酒楼独当一面了。年少时的任性有所收敛。只是……最近沅叔传来消息说学苑有几个学生出了点事。”
“学生?都是与世隔绝的孤儿,能出什么事?”青雅笛好奇。
“沅叔说,是几个新学生的事情,和宫里有牵扯。”
青雅笛一听更讶异了,“宫里?学生怎么能和宫里有牵扯?”
“就是那逃出皇陵的白画师,不知怎么的,被沅叔带到苑里上学了。”
“啊?”这倒是青雅笛万万没料到的,只记得大祭司说姜褚萸跟踪她躲山林里去了,这么巧居然是茸鹤苑这片山林。
“那沅叔需要我做什么呢?”
“他说……白画师一事有冤情,事关那个人,希望您不要过于苛责白她和姜神侍。”
青雅笛闻言内心一震:“和他有什么关系?”
“沅叔说,白画师虽有错处,但罪不至死,她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构陷的。她无意间将先君御赐的青金石色料遗失,于是私下和茸鹤苑一位炼金术师购买了一种替代性色料,但那色料是通过人为炼制的方式制出来的,性质不如石头色料稳,与绿矾油混合会产生剧毒,人只要口鼻吸入即刻暴毙,死状和中了苦杏仁毒一样;而当日猎场,有人将白画师洗笔、调色用的水给换成了绿矾油,于是,这毒就被白画师不知不觉间画在了画上。而当日,其他王宫贵族均追随先君围猎去了,留在猎场露天营中的守卫,全都是猎部手下,也就是说……有可能是那个人……”
青雅笛闻言先是一愣,随后沉默良久。
巧音偷偷在一旁观察她的表情,见她先是诧异,后又流露出不敢相信,随后眉头越皱越紧,垂下眼睛,最后松开眉头,闭上双眼,心痛又仿佛认命一般,深深地叹了口气。
“明白了。沅叔是想替那白潇求情,希望我网开一面。”
“……是。他还说,少主一切安好,之前一些年少顽劣的脾性已经收敛,希望您不用担心。他还说,幸不辱命,您如有需要,可以着手相认事宜了。您若是担心,他也可提前给少主透露一二,以防突然见面她一时接受不了。”
青雅笛一听眼里立刻亮起了光芒,但只停留了片刻,就又皱着眉暗淡了下去:“沅叔的忠心和尽责,我十分感恩。但现在还没到时候,当前朝堂不稳,她的出现可能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我得先替她扫除一些将来登基的障碍,待大局已定,再行相认。你先给沅叔传话,他的要求我已知晓,让他放心。”
“是。”
“今天先这样吧,帮我准备一下,我得就寝了。”青雅笛望着那怎么批都不见少的如山奏折,觉得还是得先清清脑子,想想下一步。
躺在凤鸾塌上,青雅笛睁着失焦的双眼,她回忆起在善堂的那一年。
那时,自己和杭霆两情相悦,偷食禁果。不久,杭霆学成,出外谋生。她私下动用关系为他开路,获得身份后,在朝堂谋得一官半职。那本应是一段心心相印的开心日子,却以杭霆仕途受挫,酒后对她拳脚相加而告终。
从小在狩猎部族男尊女卑环境下长大的杭霆,自视甚高,却在山一样牢固的女系朝堂处处碰壁。他无法面对自己无能的事实,最终将所有的怒气全部发泄在自己的爱人——青雅笛身上。当本就不如意的他得知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功名居然是靠自己女人获得后,自负与自卑一齐汹涌而出,他离开了善堂,彻底伤透了青雅笛的心。
男女之间,感情断了就断了,自己努力熬过去也就罢了。
最糟糕的结果就是——没有感情的两个人,却有了无辜的孩子。
那是青雅笛人生中最难熬的岁月,她不敢和父母说,怕被世人认出也不敢出门,还要同时忍受爱人弃离之痛,孕吐又怕孩子饿,不得不逼着自己不断地吃、不断地吐……
唯一的慰藉是,整个善堂的人,都拼尽全力地爱护着她:沅叔起早贪黑做生意,空闲时开始在店前卖孩子们的手工品;孩子们学着编篮子纳鞋绣花去卖,大的尽力照顾小的;最累的是巧音,由于是唯一的女孩,又懂事早,扛下了杭霆之前所有的日常工作,同时还要承担起照顾她饮食起居的职责。每次青雅笛看到小小瘦瘦的她站在椅子上,摇摇晃晃地在和自己身材不成比例的大锅台前烟熏火燎地挥着大勺抗争、最后满脸烟灰端来饭菜时,眼里都发酸。
而此时,他们对她真正的身份全然不知,都对她逃脱灭族的罪臣后代身份深信不疑,也默契地对曾经那忘恩负义的大哥绝口不提。
这些与自己毫无血亲的孤儿,与身为皇室后代、从小锦衣玉食的自己,产生了在皇室内永远无法想象、不可能体会到的手足亲情与无私的人性之爱。
最终,孩子在爱意的包围下顺利诞生,整个善堂迎来了短暂的雨过天晴后的欢乐时光。
但……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
一个月后,和母君申请的一年之期已结束,青雅笛在结束短期哺乳、身体恢复后,和沅伯野坦陈身份,含泪托付,带着巧音回到了那个不得不回去的皇宫。
这一年,她有了太多对底层百姓的心疼,对朝堂的看法,对将来施政的抱负,以及,对杭霆的仇恨。她规划了太多要做的事,而这些事,都只能回到皇宫、继承皇位后才能实现。
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结束回忆,青雅笛闭上双眼,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在玉枕上。她不敢想象,将来女儿登基那天,得知自己母君费尽心机大力铲除的谋逆势力居然是自己的父亲,那会作何感想。
她会不会怨我?不早告诉她母亲尚在人间、不早告诉她父母的身份。
万一她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年对她不闻不问,为什么将她托付给别人,抑或是……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为了她可能并不想要的天下,拼尽全力,要杀她的亲生父亲?
我能用爱她来简单地解释这一切吗?
在她心中,天下会不会根本不是她想要的?会不会从小父母相爱、长久陪伴才是她想要的?
那父亲呢?
他当年在哪?
他为什么不寻找她呢?
他知道自己女儿的存在吗?
他关心吗?
……
想着这一连串的问题,想象着自己女儿内心可能会有的焦灼和自我怀疑,青雅笛内心的愧疚如潮水般涌来,让她逃不过对自己不尽母职的审判与苛责,辗转反侧。
最终,她放过了自己,安然入眠。
因为她想到了那些男子主政的国家。
这天下,如果自己不为她守住,那只能落入那残暴猎人之手,自己的女儿,甚至大瑾所有的女儿们,都有可能会像那猎人部落的女性一样,永远守在家里生儿育女,等待狩猎归来的男人们,更甚者,她们会像当年的自己般,心心念念却等来酒气熏天的粗暴男子那一言不合就扑面而来的拳打脚踢!
我没有错!也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