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地一声,将姬平吵醒。他本能地抬起头,摇晃脖颈,又捏了捏眉心,努力让自己清醒,并睁开眼睛。意识慢慢聚拢后,他环顾周围,才明白刚才的声响,是因为打盹时候胳膊没有吃住力,脑袋砸到了书案上,整个人也倒在地上。
姬平摸摸头——这里倒不是很疼;再摸摸脸,掌心竟然湿润了。原来自己刚才是在做梦。梦中感怀,此时已是满面泪水。
梦魇确是梦魇,可是在梦里,姬平只是姬平,姬平是君父的儿子;梦醒来,姬平不只是姬平,姬平是燕国的国君。
听到书房里有响动异常,内侍轻轻将门推开,向室内张望。发现姬平正坐在地上发愣,他“哎哟”一声,便立即跑进室内,跪在燕昭王身旁:“这是咋整的……我的王啊,可不敢一直搁地上坐着。”
这位内侍来自辽东,张嘴说话不自觉就会带出浓郁的地域特征,什么“整”啊,“搁”啊,“扯”啊。
他常担心这般讲话会失了风雅,但是姬平喜欢啊。当年子支叛国夺位,姬平远去辽东,幸有这位朴实、细致,又性格开朗,处事灵活,既善打理内务又会渔猎骑射的辽东小伙儿,陪伴自己度过了那段孤独和憋屈的日子。
“天性自然,亲切风趣。就这样式儿,你就这样式儿的!可别改!”姬平时常也学着他的口气说话。
姬平落难边境苦寒、陌生境地,有这样一位阳光、幽默和乐天的内侍陪伴左右,倒是平添了许多乐趣和温暖。此后无论走到哪里,姬平都将其待在身旁。直到燕国复国,他重返蓟城成为新燕王,这位内侍始终不离左右,一如既往将君王照顾得妥帖有加,也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他的辽东口音。
姬平借着内侍的搀扶,顺势起身,吩咐道:“去请亚卿吧。”
他口中的亚卿,即是当下燕国名将兼名臣乐毅。
“大王啊,亚卿才从您这里离开。”内侍微微侧头,余光快速略过宫殿一角的沙漏,“算起来,满打满算,顶多一个时辰。”
姬平也望向沙漏。
是啊,此前乐毅和秦开两人同来,汇报秦开率部出击东胡,收复国土之事。此后,三人又商议组建新军,经略辽东,富国强兵诸般事宜。也不知是思虑太过,还是兴奋太过,两位将军离开后,自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见燕王仍是满面疲态,内侍轻轻试探道:“大王,这黑灯瞎火的,好歹让亚卿睡个整觉,是不?”
“你倒有心心疼他,却不想想本王也是漏夜伏案。”姬平嗔怪道。
内侍一面憨憨笑,一面摆摆手:“您说啥话呢。咱咋着都得最心疼大王。可是大王总教我用心体会‘胸怀’二字。您这一摔,我心里疼得紧了,却是突然顿悟。我就想把,大王肯定需得休息。推己……啊不……推‘您’及人,自然也就想到亚卿了。”
“你可真能絮叨。”姬平哈哈笑起来,“我都摔地上了,你还‘推’。父王常让我领悟辽东之‘灵’,我看你们辽东,怎是一个‘猛’字了得!”
姬平一面打趣,一面起身离开书案。
书房深处摆着一张木床。床身宽大,用料质朴,几乎未经人为雕琢,也没有精美繁复的纹饰,甚至连帐幔都省去了,只是铺设了床垫,又放置了时令铺盖。如此一来,书房即卧室,卧室即书房。接见臣僚,批阅文书,诵读习作,休闲起居,用膳就寝,一个空间承载了除典礼以外的几乎所有功能,大大省却了宫室营建和保养成本。
时局动荡,连年兵戈,政权交替,列国国力日渐衰微,燕国又岂能独完。好在几代国君虽无壮志大才,但也非昏庸腐化之辈,因此无论个人起居还是王室生活,始终保持着节俭朴素的作风。
此后,子支叛乱平定未久,齐国趁乱发兵掠地,待到姬平即位复国之时,燕国即便是迎来重生,然则往日风华早已不再,城市破败,山河失色,民生凋敝。单就国都蓟城来说,且不论街巷里坊,便是宫殿王府衙署,大多烧的烧,毁的毁,坏的坏。
姬平犹记,返国途中所见皆是零落破败,民生凋蔽。曾经山河满目,此刻疮痍满目,如是景象涌入眼帘,凝固成巨大的石碾,在心头反复滚动。曾经多少雄心壮志,都被碾成齑粉;曾经多么坚硬的心,也被碾得血流不止。所谓雄主,岂止“雄心”,更需“慈悲心”和“敬畏心”。
也正是因了慈悲和敬畏之心,姬平益发强调简朴和效率。蓟城兵变中被毁的宫室殿宇,但凡重建或修复成本过高,只要不影响典礼仪式、执政办公和日常用度的,索性拆的拆、平的平、移的移。
在他看来,屋宽不如心宽,大而无当不如精简实用。世代燕王积累并经父王精心谋划和转移,又在辽东秘密保管的国帑,应当用于复国兴业,赈灾强兵,保障民生。
因了君王垂范,以身作则,务实和节俭一时间成为燕国自上而下的行为办事风格。贵族展现出无私和进取之风骨,官员勤政廉洁、执法有度,民众勤于耕织劳作。国境之内,农政工商兵,百业百工皆充满生机和活力。
“不说了。”姬平已经坐到床榻上,“躺下踏踏实实睡会儿。”
“就是这个意思嘞。”内侍走在姬平身后,路过燎炉时,将一枚安神的香片丢进炉火中,“身子就是一张弓,绷得再紧,也就射出一支箭,打中一个靶。”
见姬平回头,他立即动了动身子,用身体挡住用来计时的铜壶滴漏:“大王,天还却黑却黑呢,您就放心睡。”
听到辽东土话“却黑”二字,姬平笑着捏捏眉头,摊摊手:“睡了!睡了!计较国事,也不在这一时一刻。”
姬平刚要躺下,又用手肘撑起身体,对内侍叮嘱道:“不论什么时辰,亚卿若是到了,立刻叫醒我!”
“那肯定的。”内侍一边向门口倒退,一边用安抚地语气轻声保证道,“那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