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呲”,木料经过炙烤后开始燃烧,烟雾从燎炉中袅袅飘出。姬平动动鼻翼,让自己沉浸在灵芝、松果和蒿草混合的气息中。香片产自辽东,成分中既有长白山特产的山珍,也有当地寻常可见的植物。
与中原香片甜腻、芬芳的“花草”味相异,这些香片带有独特的“山林”味——草木的清新、露水的晶润、泥土的腥腐、融雪的甘冽,那种悠远和旷达,让人心绪沉静,头脑放空,不知不觉间,意识只在山水间,却在人世外。
烟雾渐渐飘至眼前,姬平眼前一片迷蒙。他一时间分不清是烟雾遮蔽了景象,还是景象幻化为烟雾。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他将双手枕在头下,静心冥想庄子《齐物论》中所述梦蝶的故事。
庄周梦蝶,何等脱俗,何等自在,何等逍遥。也许只有敞开心怀的放达和发自内心的愉悦,才是永恒。
“古往今来,圣者贤人无论入世的还是归隐的,也无论坐而论道的还是为人师表的,总归都是逍遥自在。”姬平心中羡慕,也不禁遗憾,“敬圣贤不必为圣贤,我到底是不能免俗,还是放不下得失,得争它个朝夕。逍遥自在与俗人无干。那不属于我。”
趁着岳毅未到,有些事情还是自己要先处理明白才好。所谓文治武功,姬平要与岳毅商议的,不仅是立国之“军”,更有立国之“道”。
战国时代,儒墨法道等诸子学术思想成熟,学派分支繁荣,并与地域、民情和时政充分融合,显示出强大的适应性和灵活性。无论行王道或是霸道,都能找到对应的学理依据和思想支持。其中,“西河学派”便是著名的代表流派之一。
关于治国以王道还是霸道,姬平不想作选择。他不要二选一,他要“二合一”。那么,作为儒家的重要学派之一,同时注重礼义和治术的“西河学派”,势必进入姬平的视野。尽管随着列国大战此起彼伏,尤其魏国在其中显出的颓势,这支学派已然淡出人们视野,并显出后继乏人的落寞景象。
关于西河学派,手边可资借鉴的材料不多,所幸岳毅先祖岳羊,是经由西河学派培养,成为当时一代名将。
“不想了。等下请教亚卿便是。”姬平重新躺倒。
睡意和书房外细碎的脚步声一样,总在不近不远处盘桓,总是摇曳不前。
姬平不堪烦扰,刚扯过被子,打算蒙住头,却见有人来到他身前催促道:“贼臣子支叛众在外围攻,我部将士尚能挡得几个时辰。太子莫得再耽搁了,作速离开王宫,暂避辽东山中!”
说话的人,是太子府中的市被将军。
姬平实在睁不开眼睛。他勉强将意识集中于耳朵,只听得宫外刚才的脚步声已经变成了武器交锋的顿挫声,还有人在喊:“姬平,你可跑得?!你君父已弃你出宫,你将亦被我斩杀!传国玉玺现在我手中,你拿命来换!拿命来换!”
是子支!
姬平立即睁开眼睛,捕捉身边环境。突然看见市被将军正跪在自己床前。他头盔已失,发髻散乱,满脸血污。脖颈上刀痕深刻,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涌出。定睛再往下看,市被膝下已被血水包围,仿佛跪在一张红褐色的地毡上。
“将军!”姬平用力扭动腰身,试图将腿移动到床下。
“太子留步。”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制止了他。
循声看去,市被将军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现在对自己说话的,是一位戎装整肃,身材高大,面带狞笑的陌生将军。
“在下匡章。奉齐王之命入燕平乱,并带太子前往临淄小住!”戎装将军话音未落,已经将手伸向姬平胸口。
姬平胡乱挥手正要挣脱,却被这位自报家门为匡章的将军抓住手腕。
“太子何必固执!你自己看吧!”匡章一边说,一边扬起头,用下巴指着殿顶。
姬平抬头一看,不禁喉咙猛然发紧,腹中翻江倒海。眼前的景象令他震惊甚至恶心:
宫殿大梁上,悬挂着两具尸体——一具就像是被血洗一般,浑身鲜红。血珠从心口留出,滑到脚尖,稍微悬停,颤抖几下后,掉在地上,就像正在消融的冰凌;另一具则如一捆衰草,干枯,脆弱,无力,随着不时飘进来的风,时动时停。
“子支乱国,已被齐王斩杀!”匡章指着带血的尸体,声音不大,但极尽傲慢。
“父王!”没等匡章说话,姬平已经死死盯住“衰草”。
那是燕王哙!灰白的发髻被风吹散,未瞑目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姬平。
“父王!”
疲惫和困倦仿佛被泪水冲走,姬平瞬间恢复精力。他奋力抬起一条腿,打算踢开匡章。说时迟那时快,匡章周身突然发亮,如火石炸裂时的刺眼强光,一瞬又熄灭,人形从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平一脚踢空,摔倒在地。
这一摔,总算是人摔清醒。他发现自己已经滚落到床下,索性摆正身体,就地坐稳,让心绪异常平静下来。
环顾四下,屋内没有烛火,环境昏暗。借着透进窗棂的晨光,只看见淡淡的烟雾在眼前流转,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凌晨的湖边,看水雾升腾,渐渐融入晨雾,对岸的景物时隐时现,静谧,空茫。
书房内空无一人,没有市被将军,没有子支,没有匡章,更没有父王。
原来又是一场梦。姬平无奈笑笑,起身走到燎炉旁,用铁钳将火星推散。当闪亮的红光从密密麻麻变得稀稀落落时,香片的香味也从馥郁变得清淡,直至嗅不出味道。
他本打算唤内侍进来点灯,忽听得鼾声响起。随着呼吸起伏,憋闷或粗重的声息此起彼伏。这样的鼾声只起伏了两三轮,便再听不见,室外重新归于平静。
姬平嘴角微微上翘,鼻息中带出笑声。他知道内侍必是整夜守在书房外,疲累不堪,又时刻警醒;困劲儿一来,呼噜就响;呼噜一响,立刻惊醒。鼾声乍起乍停间,是他的牵挂和担待。
想到这里,姬平心里油然生出感激和感动。
喊他作甚。与臣休息,与民休息,便是与已休息。他一边想着,一边起身躺回到床榻上,闭目养神,静待天亮。
听到书房门口有动静,姬平作了两次深入吐纳,依旧闭目平躺。
内侍走近床榻,刚要开口时,见姬平猛然睁开双目,不禁吓了一跳,按住胸口小声惊呼:“哎呀妈呀!我这心里一阵突突!”
自觉失态,他立即收住声音,又往前走了几步,靠近姬平,面露愁容:“大王还是没好睡吗?这可咋整……”
“倒也还好。睡了个整觉。”姬平起身,凝视窗外,让眼睛逐渐适应晨光的亮度,“身上倒也舒爽。让人去府上传亚卿过来吧。”
“您说亚卿啊,人家早都到了呢。”听到姬平吩咐,内侍皱着眉头,耸耸鼻子,脸上的愁容又加重了几分。
“到了?!几时?!怎么不来叫我!”姬平掀掉被子,从床榻跳起,“刚才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的王哦……您说这可咋整……”内侍一时间也慌了,一边反复嘟囔着辽东土话,一边解释,“亚卿几时来的,老奴确实不知。只听他说,看我困得糊涂,不忍打扰,便远远等在书房外的石亭里。”
“想来……算来……”看着姬平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愈发言语啰嗦,来回掰弄手指头“得有一个……要么两个……我估么着得好几个时辰吧。”
姬平忍俊,竭力不发作。
“唉,可咋整……”内侍紧张得说不下去了。
“咋整,咋整。”姬平实在忍不住,直接笑出声来,“我教给你咋整!”
“去整两大碗羊汤,外加些火勺。都要滚烫滚烫的。想必亚卿也正饿着。我二人就在这里吃顿早饭!”他对着屋外,大声道。
“嗯呢!”内侍如释重负,愁云消散,满面阳光。
“羊汤和火勺!烫的!”他也朝着屋外,大声应道:“老奴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