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从军营练兵回来,走进衙署。
众人在堂上围着火盆坐了一圈,你一言我一语,不知在讨论什么。
她不明所以,靠在门口竖起耳朵。
听了半天,原来还是皇帝西征的事,
西征大军在秋末才到西海,休整半月后入了冬。
大地被冰雪覆盖,连羌人也轻易不出来了。
而此前,羌人已算着秋收后的时机,进城将粮食抢掠一空。
皇帝刚落脚,就被粮草紧缺的情况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下诏让临近州府筹粮。
那些州府长官不敢违抗皇命,无奈自家粮食也吃紧,没办法,干脆横征暴敛一番。
如此,粮是催来了。
可百姓怨声载道,民乱频生。
这次是西海郡下一村人扛着农具冲进府衙,混乱中打死了知县。
闹了人命,还是朝廷的官,这群人自知退无可退,索性明着反了。
这一下,如火之燎于原,一发不可收拾了。
“使君,已有两地打着为民请命的名头拥兵自立了,我们……”
钱方说到激动处,唾沫乱飞。
“我们怎样?”宋弃攒眉打断他,“折腾一年,才收了不到五石粮食,征了一千来个兵,就这点能耐,还想做什么?”
“我们有姒氏……”
宋弃不想搭理他。
钱方悻悻,瞥见门口的阿妹,忙喜道:“我们还有姒氏王夫和她的新军呀。”
他推阿妹在自己椅中坐下,替她倒杯茶,“你说是不是?”
阿妹受不了他殷勤的嘴脸,连声让他滚蛋。
他哎一声,麻溜滚到门边抄手蹲下。
“狗腿子。”
赤伊丸不屑撇撇嘴。
堂上众人轰地大笑起来。
宋弃沉郁着一张脸,把两份檄文扔到火中。
钱方急忙去捞,只捞到一页残片。
“使君,这两份檄文写得比当初章壮的招降书高明多了。”
他吹吹被火燎到的手指,一叹,“留着叫咱们也学学,也许日后用得着呢。”
“日后?”宋弃眼皮一抬,茶色眼瞳里没有半分情绪,“你这辈子都休想。”
“使君!”
宋弃扫过众人的脸。
他们想趁皇帝做蠢事时一展宏图。
跃跃欲试的野心都写在脸上了。
不止他们,恐怕天下有此念头的不在少数。
宋昱真是走了步臭棋。
宋弃思索片刻,说道:“钱方,你去清点粮草吧。”
“使君想通了?”钱方惊喜,“对嘛,神武军走了六万,京畿守备空虚,冬日人员惫懒,正是咱们一举拿下的好时机。北玄人娇气畏寒,咱们可不怕冷——”
他兴奋地滔滔不绝。
奢靡恢弘的北玄建筑,美丽柔婉的北玄女人,其他人被钱方说得神往不已。
宋弃没有阻止他。
只在他说起北玄伎子有多识趣时,才忍无可忍甩着匕首对他做了个警告的动作。
钱方吓得差点没被口水呛死,捂住嘴抱住头,噔噔噔往外跑。
“使君手下留情,我这就去。”
大家指着他的背影,嘲笑不迭。
宋弃没有笑,起身走了。
阿妹也没有笑,她觉着钱方很可能跟主子想得根本不是一件事。
果然,三日后一早,宋弃将衙署托给她和钱方,又点了遍辎重,便率领一万骑兵跟他往西北前进。
这一支蛮族军队,勇猛无畏,势不可挡。
前后不过月余,一心为民请命的灵武和朔方就偃旗息鼓了。
对战途中,灵武和朔方的守将甚至来不及向外求援。
宋弃身先士卒,冲锋在前,虽鼓舞了士气,但也难免负伤。
消息传回交趾衙署时,钱方急得跳脚。
“一样是要打,先占据京畿,趁皇帝不在,夺了皇城,不更好?跑去平乱,还落一身伤,这完全吃力不讨好嘛。”
阿妹照他后脑狠狠一拍,“你懂个屁。”
钱方疼得龇牙,“你才懂个屁,宋昱不顾劝阻,为了政绩好看,跑去西北,惹得民心丧尽,这等于皇帝追着喊着要把江山拱手相让。其他人都要抢着吃了,咱们使君为什么不吃?”
“非要说,他还跟皇帝称兄道弟过。哥哥无能,又没有子嗣,弟弟继承家产的事,你又不是没听过。”
战报上只语焉不详写着宋弃负伤,大军先回来,他会晚些。
但没说具体伤在哪儿,阿妹正忧心着,听钱方絮絮叨叨没个完,便恼火地推开他大步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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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宋韫回来后的第二个冬至。
也是她在长公主府的第一个冬至。
皇帝不在,陈太后情绪不好,也没心情过节。
宋韫带着桃桃上山陪她和太上皇用了午膳,下午便回府了。
傍晚落了雪,春音从外面进来,先在门口掸了掸裙角的雪。
桃桃见了,睁圆眼向她伸手。
“不行哦,奴身上凉,等奴烤烤再抱您。”春音轻声细语向她解释。
“啊——”
桃桃挥着短胳膊,两道淡黄的弯眉竖起来,简直跟宋韫如出一辙。
春音心都要化了。
在榻上裹着貂绒薄毯吃瓜子的宋韫给她泼冷水。
“她不是要你抱,她是见你身上的雪稀奇,想玩雪了。”
春音不信,“才不是呢。”
她走过去,要抱桃桃。
桃桃乌溜溜的眼睛却只顾着往她裙角瞅。
洁白纷飞的雪粒子没了,桃桃小屁股一扭,不愿意让她抱了。
宋韫嗤地一笑,春音尴尬,收了手,走去铺床熏被。
收拾妥当,宋韫说:“你先去眯眯眼吧,她睡了一下午,晚上肯定精神,有的是你抱的时候。”
春音赧然,关上门退出去。
屋里暖和,桃桃穿着轻薄的红色小袄,趴在宋韫腿边,攥着一只金灿灿的饺子玩。
桃桃吃不了真的,陈太后便送了她只假的。
匠人手巧,饺子做得惟妙惟肖,甚至隐隐能看见里面的馅料。
桃桃被金光迷了眼,抱了一天都不撒手。
“小财迷。”
宋韫摸着她汗津津的额头,用帕子帮她擦了擦。
“跟你阿耶一个样。”
桃桃听不懂,但还是冲她一咧嘴。
宋韫将她被汗湿的额发往后一捋。
不耐热,也跟他一样。
大冬天,再冷都能面不改色,一热就浑身不自在。
额头露着,那脸就有些像他了。
宋韫出了回神,“想看雪是不是?”
看着桃桃的眼睛,她忽然心血来潮,推开窗子。
廊下竹帘半卷,仍能看到鹅毛似的雪花飞入廊下。
宋韫给桃桃紧紧帽子,掀开绒毯把她抱在怀里裹住。
“看——”
才往窗边一凑,桃桃蓦地冲着窗边叫起来。
“啊呀啊呀。”
宋韫奇怪,看过去,见窗侧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黑衣高大,眉眼沉静,却满面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