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将近蒙蒙亮,晃了一夜的船也慢悠悠停在了渡口岸,姜芜打着哈欠将蔡彤彤的名帖交了上去,刚一下船便看到了之前姜芜定好的来接自己的马车。
她踩着脚凳上了马车,车轮沿着青石板缓缓向如意铺的方向去了。
姜芜偷偷掀起一角帘子,透过这道窄窄的缝隙看着早晨忙碌四处奔波的人群,突然怀念起那时和老头没日没夜走街串巷的日子。
小黄趴在她手边的软垫上,小耳朵随着马蹄声一颠一颠的。姜芜放下帘子,给小黄身上盖了条丝绸帕子,随后百无聊赖的靠着车壁打瞌睡,回到如意铺后第一件事就是回房补了个觉,梦里都是船破开水面掀起一道道海浪的声音。
再醒来时暖阳早已铺满整个院子,暖阳打在花落了一半的桂花枝上。
这个季节能晒到一点暖阳简直就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姜芜想。
她叫醒小黄,本想一起去珍馐坊改善一下日子,刚打开如意铺的门便看到周府的马车停在几步之遥的转角处,接着便是付喜慌忙降帘子的动作。
姜芜的如意铺是这条巷子的最尾处,周边除了王寡妇的布坊也无其他做生意的人家,姜芜确定付喜定是来找自己的,可不知为何却迟迟没有进去。
姜芜走近马车,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草味,她曲起手指敲了敲马车壁,一壁之隔的付喜用帕子捂着胸口,泪花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转。
“周夫人有什么事吗?”姜芜轻声问道。
“无...无事。”
付喜绞着帕子不安的回答道。
自从知道周梦芜殁了的消息后,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头发大把大把的掉,悲伤之余眼前总浮现出姜芜那张与周梦芜一般无二的脸,她来了好几次,却只看到如意铺紧闭的门,她也不敲门,就只站在离如意铺几步之遥的转角处坐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周幽明看到过几次她出门的影子,问了问付喜贴身的丫鬟,那丫鬟将付喜近日的身体情况与精神状况一一如实告知,压的周幽明更加喘不过气来。
周幽明觉得,她大概是把姜芜当成周梦芜了,他琢磨着,下次得空时去宫里请教一下太医院的御医,看看付喜这种情况是否有改善的办法。
这些事情姜芜是不知道的,因为她许久都未见周幽明夫妇了。
“周夫人用膳了吗?我正准备去外面进食,周夫人是否要同我一道?”姜芜站在离马车几步之遥的地方问。
“不...不必了。”付喜咬了咬唇,还是下定了决心问道。“我来就是想问问姜掌柜,可查清楚了芜儿是怎么殁的?”
“还未。”姜芜摇摇头。“我本打算这两日叨扰一下夫人,去周梦芜的闺房瞧瞧。除此之外,我还需要去县衙瞧一瞧那吴秀才的尸首。”
“姜掌柜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可随时来宰相府寻我。”
付喜从帘子中递过一块牌子,姜芜接了牌子揣入怀中后,那马便扬起蹄子拉着身后的轿子走了。
姜芜也没过多在意,带着小黄就往珍馐坊的方向去,小黄背上背了个小包袱,姜芜将它平日用餐的小碟与小杯都给它一股脑的都装在里面。
珍馐坊的厢房里,姜芜翻着店小二递上的单子,点了几个店里的招牌菜,又要了一壶好茶。茶上的是极快的,随后才是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菜系,姜芜先浅浅的尝了一口茶,茶的清香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她给小黄拨了些饭菜在它自己的小碟里。
“阿芜,你去看那吴秀才的尸首做什么?”小黄埋头吃饭的同时也不忘问她。
“有一点猜测想验证一下。”
姜芜将面前菜上的香菜与葱都挑到小黄的碗里,认真的模样丝毫不逊于学堂里听夫子上课的学生。
“上次我去那宅子的时候,怕动了尸首给自己惹麻烦,没有细细的看过。可我当时远远的闻到了吴秀才身上一些绝望、不甘与怨恨的味道,那是灵魂附着在皮囊上的执念。但我无法确定,所以我想再去看看。”
“灵魂的执念?”小黄眨了眨眼睛,显然对姜芜说的这种味道不理解。
“嗯,灵魂的执念。”
姜芜当年跟着老头走街串巷时,老头教了她不少看人识相的本事。
久而久之,姜芜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气息。她听老头说过,那是附着在每个人灵魂身上的执念,每个人的喜怒哀乐以及他们生活中的不甘与绝望,都真真切切地刻印在他们的灵魂中。
那吴秀才定还是在城中的,他虽变成了妖,可受了那么多年人间的教育,骨子里定是还遵循人世间的教条,他的根在这里,他不会离开这里的。
姜芜有了心事,就连碗里的饭也失了几分味道与颜色,她草草的吃了几口,剩下的都被她喂给了小黄。
用完饭后她与小黄慢慢往如意铺踱步,到门口时才发现蔡宏文站在那里,看起来已经等了她许久。
“相爷进来坐吧,有何事?”
姜芜掏出如意铺的钥匙,弯腰开着门问身后的人。
“再过十几日便是彤彤的生辰了,姜掌柜可有把握在彤彤生辰前解决这事?我是真怕她把那戏子带来,虽然有关彤彤的传言整个长安城都闹得沸沸扬扬的,可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确凿的事实,这传言大多数都是做不得真的,可若被我那些同僚亲眼瞧见彤彤与那戏子成双入对,闹到那位面前,天子一怒,我就是多几张嘴也解释不清,彤彤后半生怕是只能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了。”
他双手捧给姜芜一张帖子,自那日他在姜芜说的时间与地点接到了蔡彤彤后,姜芜便成了他在这件事上唯一可以信任与依靠的人。
“有劳姜掌柜想想办法。”
“知道了。”
姜芜收了帖子放在一边,沏了杯热热的茶给他暖身子。蔡宏文的茶喝到一半,天上便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不知为何,长安城这几日雨水特别的多。
“这场雨一过,长安城就要入冬了。”蔡宏文瞧着窗外低低浅浅的水洼,紧了紧身上的袍子。
“是啊,快要入冬了,也不知道今年冬天什么时候能看到雪。”
“彤彤生辰那一日,便能看到了。”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只有到这一刻姜芜才露出了些女儿家的神态,让蔡宏文猛然间意识到,她与蔡彤彤的年龄相差无几,也是个在爹娘怀里撒娇的小姑娘年纪。
将蔡宏文送走后,姜芜又在门口的拐角处看到了周家的马车,她撑着把油纸伞,踩着滴滴点点的雨水走近马车。
“下雨了,外面冷,您早些回去。”她低声说道。“明日还要上门叨扰您。”
马车里无人回话,姜芜知道车里的付喜听到了,便闭了如意铺的前门回后院去了。
夜里,姜芜在豆大的烛火边,瞧着蔡宏文带来的那块玉佩,小黄趴在她手边的桌子上,用鼻子探了探那玉佩,没发觉有什么特殊的,再加上明日要早起和姜芜一起去周幽明的府邸,便先一步去睡了。
“付老头。”姜芜喃喃念叨。“我啊,替你还债来了,你到底是送了外人多少东西啊?”
翌日早,带着幕篱的姜芜刚出门便看到了停在门外的周府马车,原是付喜一大早便差人过来接她。
“我家夫人天亮时才睡下,怕姜姑娘来时门口小厮不懂礼数拦了您,特意让我来一趟接您。”
一鹅黄裙衫的丫鬟站在马车前,说自己是付喜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名唤白芷,笑吟吟的将姜芜迎上了马车。
马车上提前有人放好了暖炉,将整个马车烘的暖洋洋的,白芷坐在她对面,双髻上挂着的蝴蝶簪一甩一甩的,煞是好看。
“阿芜。”小黄在姜芜的袖子里拍了拍她,用神识传音给她。“感觉到了吗?有东西在跟着我们。”
“嗯。”姜芜应了它。“这附近有多少人?”
“很多。”
小黄动了动鼻子,将它用嗅觉探得的消息反馈给姜芜。
“我知道了。”姜芜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袖子,示意它别担心。“先缠它一会,看看是不是个麻烦的东西。”
“白芷。”姜芜开口出声道。“有东西在跟着我们。”
那两只小蝴蝶颤了颤,伸手想拉开帘子。
“别拉开,告诉车夫别回府,在城中绕圈走。”
姜芜按着她的手,从荷包里掏出提前做好的小纸人,向它们渡了一口气。小纸人们抖了抖身子站起来,姜芜捏了帘子的一个角,小纸人们一个接着一个跳下了马车。
马车在城中四通八达的小巷子毫无规律乱转,这马夫的经验也是极为老道的,长安城的每一条巷子每一条拐角他都十分熟悉,即便是在幽窄逼仄的巷子中,他也将自己的位置记得清楚。
一炷香之后,马车终于停在了右相府门口,姜芜下车入了府门,顺着院子里小路走着,不禁感叹右相府的阔气,这院子里的山石流水和花竹树草,都是找了专人人精心设计和养护的。她东瞧瞧西看看,将所有自己曾经怀疑过的地方都看了一遍,却没发现什么异常的东西,也没感应到有什么东西的存在。
姜芜又去周梦芜的闺房转了转,小黄在屋顶积灰的横梁上发现了两只爪印,看起来像是鸟类的,这才验证了姜芜的猜想。
周梦芜离开右相府走的是天上这条路。
而这其中,吴秀才功不可没。
她大概知道吴秀才变成什么模样了,姜芜捏紧手中刚刚收回的被撕的支零破碎的纸片。
是个有些麻烦的角色。
她无法确定自己走后吴秀才会不会对周幽明夫妇展开报复,便询问付喜府中是否有黄纸和朱砂,付喜摇摇头,让白芷差人去买。
被派去采买的小厮没过多久便从附近的道观里买回了上乘的黄纸与朱砂,姜芜画符时格外的聚精会神,生怕一个分心将符画错了,落了自己的面子。
姜芜画符的速度极快,每一张都是一气呵成,她抬手扬起一叠黄符,黄符在空气中炸开,飘散的灰将整个周府包裹起来。闭眼闻着白花花银子的味道,整个宅子的人在她脑海中都变成了细小的红点,一步一跳都刻印在其中,她看到屋外的院子里有几个小蓝点,打开窗户一看发现是几只偷跑进来啄食的麻雀。
“好了。”姜芜拍了拍手上的灰。“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会立刻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