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的花船按着原定的路线在水上行驶着,姜芜有些不太适应这种晃晃悠悠的颠簸感,她有些难受,却还是强撑着趴在桌子上。
门外偶尔有三两谈笑声与脚步声细细碎碎的传来,姜芜在厢房门口拦了个小丫鬟,给她看了蔡彤彤的名帖,让她给大管事传几句话,说是刚刚端给水月姑娘的冰皮酥被她们无意中半道截了,主子说让赔一份给水月姑娘,记在她的账上。
小丫鬟表示记下了就去寻大管事回话了,姜芜坐在屋子里的椅子上感觉胃都快要蜷在一起,她强行封了自己的五感才觉得好受一些。
“你眯一会,等花南鸢上了我叫你。”
小黄用尾巴扫了扫姜芜的手,可封了五感的姜芜什么也听不到,挑眉问它怎么了。小黄拍了拍榻上的枕头,示意她可以小睡一下,姜芜实在是困得不行,躺下时又怕到时候小黄叫不醒自己,便解了封着的五感放心的睡去了。
姜芜睡得十分不好,楼下琴鼓箜篌的声音一段接一段的传来,她时梦时醒,醒时甚至可以听到楼下人的讲话声,她头疼得厉害,猜想自己估计是晕船了,强逼着自己又睡了过去。
临近花南鸢上台的时候,小黄将在榻上小憩的姜芜叫醒,姜芜踉踉跄跄的走到水盆前,用湿帕子沾了沾脸才勉强精神了些。
花南鸢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几乎是他一上台,几个动作,台下便爆发出了一阵叫好与喝彩声。他刚开第一嗓,在榻上趴着的小黄耳朵蓦然竖了起来,它三两步跳下塌,用爪子扒着窗棂往下看。
“怎么了?”
“有同类的气息。”
小黄四下闻闻,后脚一蹬跳上了姜芜面前的桌子上,好将下面的情形看的更清楚些。
“同类?”
姜芜心中一惊。
“与我并非同源本族,闻起来感觉像是别的东西。”
“我瞧瞧。”
姜芜闭眼,努力将自己的大脑放空,花楼在她脑海里抽象成一片黑白分明的笔墨丹青,一条条的灵力流动在这幅黑白的丹青上。在这一片片模糊看不出五官的影子中,台上唱曲的男子浑身散发着的星星点点黑气便尤为惹人注目。
纱帘的影子影影绰绰的投在姜芜的脸上,蔡彤彤花重金订的这厢房自是极好的,好到姜芜甚至能看到花南鸢戏服上流淌发着光的金粉,也让她将花南鸢这幅皮囊下的本体看了个清楚。
不得不说,即使是抛开眼前这幅皮囊,他的本体也有着一张俊俏的人面,身上的皮毛花纹看起来有些像豹纹,却也不是很像。他的腰身极为纤细,比起这长安城里的贵女们也丝毫不落下风,耳朵上挂着的金银环,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声。
他张口,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两三个音节缓缓从嘴边溢出,悦耳动听,不费吹灰之力便赢得了台下客人的满堂喝彩。
这是与乘黄一般的上古神兽——武罗。
姜芜心下一惊。
“小黄,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姜芜没有用复活这个词,复活这个词,太惊世骇俗,逆天而为了些。小黄认真的想了想,却发觉自己对时间没什么概念,它说不清楚自己在浮屠山上过了多少年,也不记得自己在杏儿家的柴火堆里住了多久。
但姜芜能确定的是,花南鸢与它一样,都是被人为创造于世的,因为那丝黑气,与当时小黄身上的黑气本根同源,出自一人之手。
“看来,是该探探这位花公子的底了。”
客人下榻的厢房里。
姜芜将关着的窗打开,皓月当空,月影浮动,波光粼粼。她趴在花船二楼吹着萧萧的秋风,花船外挂着的灯笼也随着秋风一摆一摆的,煞是好看,住在湖两岸的人家早已歇息,偶尔有几点星火闪烁,却又悄悄的熄灭,只留下一团黑漆漆的轮廓。
萧茕坐在三楼的屏风前,仰头瞧着夜空中一颗暗淡而又渺小的孤星,他知道姜芜就在脚下的厢房上,思索再三,指尖荡开一道波纹。
一颗颗尾角带着光的萤火虫从湖面升起,缓缓四散飞舞,偶尔有几只大着胆子凑近了花船,尾角的点点星光映在姜芜的眼里。
那是希望的光芒。
花船行至半夜,姜芜已经习惯了脚下这种不真实的颠簸感,她来到了供给客人用餐的公厨,大管事正坐在那里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看到姜芜进来赶忙招呼人伺候她。
“不必了,给我上些小食即可。”
姜芜将名帖递给大管事,大管事翻开看了看名字,又瞧了她一眼。
“恕小的眼拙,不知姑娘是蔡小姐身边的何人?”
姜芜用汤匙搅拌着碗里的糖水,抬头瞥了他一眼。
“我是蔡小姐身边新来的,你没见过我也是正常,毕竟我的主子,不是蔡小姐。”
姜芜这话说的模棱两可,再加上周身凌厉的气场,大管事脑海中便自动将她与蔡宏文联系起来,再看她便觉得她雷厉风行的说话风格与蔡丞相倒是颇有几分相像。
“蔡小姐今日还满意吗?”大管事搓着手,不安的试探道。
“她今日有急事,还未开船就回去了,让我留在这里替她。”
大管事听明白了,也确定了,面前这位的主子怕真是那位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丞相,不知她使了什么办法把蔡彤彤支了回去,不过与他而言,这都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清官都难断家务事,更何况他只是个知音坊的奴才。
姜芜从怀里摸了几锭银子放在桌上。
“我家主子让我问问大管事,有关花公子的事情。”
大管事冷汗流了一背,他不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只好捡了些大伙都知道的说。
原来这花南鸢是十五年前被东家在知音坊门口捡到的,他还记得那是一个雪夜,衣着单薄的花南鸢站在知音坊门口卖包子的摊位上,瞧着东家手里的包子咽口水,他衣裳破了好几个口子,赤着的脚上也长满了冻疮,东家问他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他都摇摇头一概不知。
最后,花南鸢自愿跟着东家回了知音坊,知音坊虽是花楼,却不似青楼一般做那档子皮肉生意,偶尔有女戏子为了笼络愿意捧她的富贵之人而与其行事颇为亲密,只要不过分,东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音坊里的大部分人都在认认真真学习,兢兢业业唱曲儿。可令他惊喜的是,花南鸢天赋极高,开了嗓之后进步神速,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他的嗓子一如原先那般清亮,甚至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沾上任何杂质。
大管家瞧了瞧姜芜皱起的眉头,又试探性的补了几句,蔡彤彤是今年开春时候来的,来时一眼便瞧上了花南鸢,近乎疯狂的往知音坊里砸银子,他们又怕又喜,为此心惊胆战的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说这话的意思也是明里暗里的暗示姜芜,希望蔡相爷不要借此迁怒于知音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知音坊没了,他们这些人为了谋生又要四处奔波,到时还能不能找到像知音坊这般大方的东家还是个未知数。
姜芜整理了一下自己探到的关于花南鸢的底,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十五年前凭空出现,没有名字没有父母,这之后一直待在知音坊唱曲,十五年,时间太久了,也不知道花南鸢是那神秘人人为创造的第几个对象。
这长安城的天,怕是要被妖气盘旋许久了。
姜芜吃干净了小食,将银子往大管事面前推了推。
“今日我问你的话,不要告诉别人,我怕有多事者添油加醋挑拨我家主子与小姐的关系。”
“小的知道了。”
大管事看着姜芜上楼的背影,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手心出了许多汗。
回到房间的姜芜躺在榻上,随着波涛阵阵的水声与摇摇晃晃的颠簸慢慢的睡了过去。
另一边,下了船的蔡彤彤与夏荷在刚进城门不远的地方碰到提着几包中药的蔡宏文,他瞧了一眼蔡彤彤手里的包袱,厉声问道。
“你去哪野了,现在才回来?”
蔡彤彤眼珠子一转,掐了一把大腿便开始干嚎,说自己今日与夏荷去临近郊县的寺庙里祈福,马车在回来的路上坏了,二人背着大包小包的衣服以及口粮走了许久才赶在天黑之前回了家。
心如明镜的蔡宏文没戳穿她,但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找了人去干涉她,“哼”了一声上了蔡府的马车,蔡彤彤知道他这是信了,三两步爬上了停在后面的那辆马车。
留在府中的蔡夫人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看自己陪嫁铺子的账本,贴身伺候的丫鬟又搬来一摞账本。
“夫人,这是府中这个月的收支账本。”
“知道了,放在一旁吧,我待会看。”
蔡夫人揉了揉发痛的额角,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变成了无数恼人的虫子往她脑子里挤,忽而一小丫鬟跑着进来。
“夫人,相爷与小姐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手中的账本掉在地上,却也顾不上去捡,赶忙起身披了一件防风的披风去外面迎。
“娘。”蔡彤彤看到她给她见了礼,上来亲亲热热的挽着她的胳膊叫道。
蔡夫人瞧着她身后的夏荷,夏荷微微点了点头,蔡夫人悬着的心才咽回了肚子里。蔡彤彤去花船的事情是夏荷偷着告诉她的,她左思右想拿不定一个主意这才告诉了枕边人,她不知道蔡宏文用了什么法子,但现在蔡彤彤赶在天黑前回了府,外面盯着她的那些人便少了一处可大做文章的地方,她便知足了。
“饿了吧,娘在厨房炖着鸡汤呢,让夏荷给你端去。”
蔡夫人拍着她挽着自己的手,这几个月的歇斯底里与让她瘦了许多,蔡夫人摸着她没几两肉的手腕,凸起的骨头愈发硌手,三人之间的关系越发脆弱易碎,花南鸢就像是那根导火索,一旦触碰到,便会引来无穷无尽的争吵与没完没了的发怒。
“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上次给你做的衣服也送来了,你明日睡醒试试,看看有没有不合体的,娘再让他们回去改。”
“嗯。”
蔡彤彤低着头抿着汤匙里的汤,淡淡的应了她,一旁喝汤的蔡宏文看着她乌黑的发顶,用脚趾都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内心琢磨着明日下了朝就去如意铺和姜芜商量商量看怎么安稳的度过这蔡彤彤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