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反射着耀眼的光,红绸挂在枯枝上。
高大的菩提下,立着一方桌案,岸上一只紫玉毫笔正在自动飞舞着。
月下也就是那位“绝色女子”,尹栖水的上司,实际上是姻缘树的主人——俗称月老。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何问尘看见月下时,会用那种如鲠在喉的表情。
月下,他是个男的!
“你叫我姐姐?算了,也不是一次两次被认错了。再次介绍一下,我叫月下,花前月下的月下。”
别看月下长得人五人六,但尹栖水第一次来到月老庙时,她还以为到了废品站。
东倒西歪的房舍,凌乱不堪的砖瓦,以及,满院子错落的红线和红绸。
还有相拥在一起的仙人和魔物。
辣眼睛!
据月下说,在魔物入侵仙界后,姻缘菩提首先受到了魔气浸染。
本应在姻缘菩提仙灵之力庇佑下,有序生长的红线,发生了异变,它们有的停止生长,有的飞速生长,还有的,劈了叉,和七八条红线缠绕在了一起。
于是,仙界出现了,七男追一女,曾经的模范夫妻四处劈叉、爷爷爱上孙子的各种奇观。
投诉纷至沓来,月下“只好牺牲自己的保养时间”,清理起交缠不清的红线。
那段时间,月下称,不堪回首。
在问尘的透露下,尹栖水知道了,那时的月下,连梳妆打扮的时间都没有。
红裙上染了灰,绝色的脸蛋生出了胡茬。
童子曰:碎了问尘的一颗春心。
是的,问尘暗恋了月下百年。在百年里,他将月下视为梦中女神,从青涩的职场新人,到屡次翘班的老油条,一切的一切,只为了一睹女神芳容。
那时的他,三天两头去求姻缘,但从不敢在姻缘牌上写下心仪之人的名字。
只因,眼前人是心上人。
直到,魔灾的侵袭,曾经的女神一夜之间长出了胡茬。
那时的他震惊、讶异,但也羞涩的、满怀赤诚对月下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
月下呆了一瞬,斜着看了他一眼,终于明白了这小子百年来为何频频骚扰他。他很平静,嘴里淡淡吐出了几个字,“爷比你大。”
咔嚓,是心碎的声音。
暗恋百年的女神突然变了性,问尘不可谓不崩溃。
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终于,在七七四十九个日夜之后。
他顶着青黑的眼圈,重新站在了月下面前,"我要做上面那个。"
月下只投去一眼,面无表情,“傻逼。”
问尘再次心碎了。
他转身,迈步,在童子面前发疯。他爱上了酒,醉倒东篱,又哭又笑,又爱又恨。
这次只花了一个礼拜,他梳理了头发,换上了新装。
鼓起勇气道,“下面那个也行。”
“爷喜欢女的。”
咔嚓,问尘整个人都碎了,碎成了千万片,拼也拼不回来的那种。
渐渐的,他不再来月老庙。
不再翘班。
他拿下了上霄年度最佳敬业员工奖。
看见月下时,心脏不再剧烈跳动。
在岁月的洗礼下,那份感情,渐渐变成了对过去的厌弃。曾日思夜想的爱人,也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尹栖水总结:因爱生恨。
好一段缠绵悱恻的,悲剧。
故曰:不是所有的付出都能得到回报,爱情更是。——《仙界恋爱指南.问尘篇》
再后来,月下实在忍受不了自己的邋遢形象。他最初兢兢业业地整理红线,到后来,他直接一把剪子,咔嚓一声,便剪断万千烦恼丝。
按照常理,红线断裂,大不了就是有缘分的两人,走不到一起。
却没想到,那断了的红线,又自作主张地胡乱生长,最后,缠绕到了魔物身上。
从一位地仙对魔物一见钟情开始,事情便已经无法挽回了。
月老庙成为了著名打卡地点和见证无数动人心魄的——黑历史。也就是尹栖水刚来时看到的那一幕。
月下挑中她,不是偶然。那支紫玉毫笔的能力,便是能在任何纸张上,落下它的痕迹。
乍一听,很鸡肋。
但对于月下来说,却是月老庙如今最需要的能力——重写姻缘簿。
那姻缘簿上的名字,皆由姻缘菩提的仙力所化,若无红线指引,不可更改。
月下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从问尘手中,截下了尹栖水。
他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一是姻缘簿,是仙界法宝中最珍贵的那一档。
是名不见经传的紫玉毫笔远不能及的。
二则是因为,礼字殿画卷中的仙阶法宝,其能力高下,还与它的主人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但刚取得紫玉毫笔的女仙,不过才到地仙境。
那天风大,枯叶纷纷。
月下用一方镇纸压下胡乱飞舞的姻缘簿,示范性地用紫玉毫笔,写下一个“缘”字。
尹栖水全神贯注地注意着他的动作,勾横撇捺,一笔一画间,金光熠熠。
美中不足的是,收尾时略显潦草。
“够用就行。”月下面色如常,尹栖水假装没看见他手指轻微的颤抖。
月下将笔交还于她,尹栖水看了下姻缘簿上纷繁复杂的文字,问,“写什么?”
“灭。”
尹栖水依言,落下一笔,片刻,她顿住了。
又缓慢地写下一点,“我写不了。”
“再写。”
尹栖水眼睫颤了颤,又是一点,但这一点后,她的面色迅速惨白下来,她咬住唇,像是忍耐着什么痛苦。
月下在她肩上一拍,一股精纯的仙灵之力便流入了尹栖水的四肢百骸。
她的面色逐渐好转,然后忐忑地、似有愧疚地看向月下。
却见美人唇角微扬,神色间不无赞赏,“做得不错。地仙境界便能在姻缘簿上落下痕迹,小友未来可期啊。”
岂止是未来可期。以地仙境,便能对抗金仙境界。这是何等强大的心性和神识。
直到月下离开,慢悠悠地给枯死的姻缘菩提浇起水来。
尹栖水才若有所思地放下了笔。
月下:她写得很艰难。
尹栖水:我装的。
事实上,尹栖水在姻缘簿上落笔,远比月下以为的更加简单。
甚至可以用顺畅来形容。
只不过她见月下写得不易,才中途停下,故作艰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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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番外(与主线时间线不同,可跳过)
【衡山玉篇】
站在闻道峰的山巅,可以感受到彻骨的寒风和不歇的冰雪。
站在这里,亦可以一览整个无极宗。
大道如同手腕上细细的脉络,房舍如同凌乱的枯叶。人间的烟火气,被风刮过的声音掩盖。
这里是剑尊玉衡的住所。
剑尊有一头华发,如同冰雪初绽的黑色眼瞳。
他的眼睫却是白的,如终年堆着雪。气度高华,不容侵犯。
他的衣服也是白的,不染尘埃;他的皮肤也是白的,如片片雪花。
剑尊修的是无情道,使的是无情剑。
他沉默寡言,一柄剑就为他说了所有的话。
很奇怪的是,曾有人见过,剑尊会使一门春回大地的剑法。
和他一点都不配,但却更为之添了一丝神秘气息。
如果有人曾见过衡山玉,以后再提及仙人时,便会自动代入他的形象。
高高在上,纤尘不染。
剑尊可曾在乎过什么?没有人知道。修无情道的人太少,即便是修了,也是难以做到真正无情。
无情道,可真有什么所求吗?
那些修无情道的修士们,大多只知无情道是一条终南捷径,修无情道者,强大,修为增长迅速。
不过他们的心魔劫也往往更难。
数万年来,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修无情道之人飞升了的。
不过,听说无极宗那位剑尊,倒是快了。他曾在魔物入侵时,配合那位已经飞升的仙子,使出了精妙绝伦的剑阵。
哦,那位仙子,好像是他的徒弟。不,不对,是弃徒。
那位前魔后,已弃了师门,如今季剑仙也走了,剑尊玉衡再也没收过徒,只剩下他一位孤家寡人。
谁人不叹一声可惜。
衡山玉收回剑,擦拭好,放入匣中。
那匣中,还有一柄碧蓝色的剑。
那柄剑,再也迎不回它的主人。
衡山玉面色如常,他躺在床上,盖上了被子。
他不需要这个,在这样低的温度里,需要的人,盖了被子也没用。
但在幼年受伤时,有人自作主张给他捂上了厚厚的被子。
有人,拿了他特意为她挑选的剑,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
衡山玉的嘴角突然抽了抽。
仿佛又见到了,那天坐在茶肆,兴奋摸着剑的少女。
他突然又想起了她的茫然,月夜下,从洞里走出,和师尊一起看他。
他嘴角的弧度又僵住。
他蜷缩着,环抱起自己,衡山玉突然觉得很冷。
他的头发也开始结着冰霜,好像是毒一般,凉意浸透了他的血液。
——剑尊他,有了心魔。
痛苦万分,又甘之如饴。
师姐,我还欠你一声对不起。
他幼年还在沉渊谷时,便已然不敢见她。
如今更是。
到底是谁错了?是心怀天下的师尊,还是直白率性的师姐?
或许他们都没有错。
只有他错了。
他修的不是有情道,而是无情道,苍生于他,如过眼云烟。
若他阻止得下师尊,若他愿意叫她一声师姐。
那么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可惜,时间没有后悔药。
当时犯的一个错,如今再努力,也无法涂改。
衡山玉的身体开始发热。
如同沸水烧灼,他整个人就如热水壶一般。
意识开始模糊,“死面瘫,你叫不叫我师姐?”
“师姐,师姐……”
“我们一起去,杀了弥生。”
……
衡山玉的眼睛失了焦距。
他梦到了那天下雨。
她的头发和衣裳都被大雨淋湿。
游魂一般地诘问师尊。他已分不清,师尊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师尊走了。
她发现了他。她要再送他一剑。
他没有接过那剑,而是走到了她的身边。
“师姐,可不可以不要走?”
尹栖水愣住了,转眼看向他,茫然不解。
身形挺拔的青年,突然将她拥住,“师姐,师姐…”
后来的一切,都变得荒诞不堪。
在一个封闭的山洞中。
潮热在蔓延。
闻道峰上,衡山玉的握剑的手向身下探去。
“师姐…”
他难耐地闭上了眼,脑海中,却全是那个人的模样。
记忆中的,臆想的。
心神晃荡。
事毕,他的喉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喘。
衡山玉的眼神空茫,掀开被子,心中一阵厌弃。
他将床单被褥收拾好。
又开始练剑。
她要是知道,一定会更厌恶他吧。
一剑,劈开一朵雪花,又一剑,融下一朵雪花。
他的剑招,枯燥而乏味。所有的绿意,都将在冰雪下,化为枯草。
他还会一式“负情生”。
却永远使不得如她那般好看。
衡山玉握住剑,立在原地,有人来了。
“师侄。”
他转身,是一个看着年纪与他差不多大的青年。
但那人的岁数可远远不止。
“掌门。”
掌门到闻道峰顶时,头发和肩膀都已堆满了雪。
他手中提着一壶酒,一只烧鸡。
衡山玉抿唇,掌门知道他话少,便自顾自地活跃起气氛,“今日是,中元节,你师尊他,从前最爱吃这个。”
在人群面前光风霁月,却背着他们的师尊,贪图口腹之欲。
掌门嘴角露出一个笑,随后变得苦涩。
衡山玉推开院门,中庭有一棵大树,树上挂满了雾凇,显得更冷了。
而雾凇下,却有一株九命。
掌门有些讶异,那是这里唯一能见到的绿色。
“九命,生于苦寒大旱之地,非极端处,不生。”——《修真界灵植篇》
他摇了摇头,竟然会生出,师侄在他师弟去了后,就守在这闻道峰山巅,只是为了照看这一株只生于极端的灵草。
那虽然只有一株九命,却长得格外好。
比妖宫外的每一株都要好,大概只因为,这一株,是唯一天然生长,又一直生活在最适合它的环境中的。
衡山玉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没有解释的打算。
二人就坐在院落中。
上首是雪树。
一只火炉,上面燃着一壶酒。
一盘烧鸡,谁也没有动。
时不时有细小的漏网雪花,落尽酒中。
掌门也不觉得无聊,只细细数着韩琦过往的事。
掌门的口中,韩琦是他最骄傲的师弟。
他和他,都记得。
衡山玉走了会神。
他饮下一杯酒,敛下眸子。
可只有他,还记得那位为苍生大业献出九命的,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