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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行归天不忘旧德 索荥西秦燕鏖兵(甲)(1 / 1)


桓温病入膏肓,终于等不及袁宏将九锡册文改定,朝旨加恩赏赐,便一命呜呼,归天于姑孰哉。可怜一代枭雄!

临终,桓温上书曰:“臣辅佐三代,辜负先帝重托,不能如武侯、王丞相,辅弼嗣主长成亲政,惭愧无地!今臣命悬一线,惟姑孰大军,负国家长城之重,臣弟江州刺史冲,蒙先朝厚恩,使其副臣北伐,于军中素有薄望,臣殁之后,可使统军,暂镇姑孰。朝中事繁,非冲可了,一委执政。诸子无才德,惟幼者玄差可,臣请以玄为嗣。又,故淮阴令萧整,数十年如一日,实流民帅之忠恪者,今其长子儁,于昔年泰山之役,失踪有年;次子鎋蒙陛下恩准,已代为令,以整故之年计,已历数载,当得升迁,可淮南太守,祈朝廷加恩。臣念先帝顾托之重,不胜感激,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崇德太后与幼主司马曜,及因王彪之去世而新任仆射执政之谢安与王坦之等,得桓温此奏,自无不可。于是朝命桓冲进位车骑将军,加都督荆、江、扬三州诸军事,领扬州刺史,仍召入朝辅政;以桓温年甫五岁之幼子玄,嗣爵为南郡公;而以淮阴令萧鎋为淮南太守。

桓冲得诏,却以才不堪辅政,力辞入朝,复以扬州腹心之地,不宜以外臣兼领,请让扬州刺史于仆射谢安。朝中大喜过望,自无不允,为使桓冲不以失扬州而猜忌执政,复加冲遥领南徐州刺史,而以王坦之为北中郎将,出镇南徐州治所京口,掌控南渡徐州人组成之北府兵。

萧鎋得任命之旨,却上书曰:“臣无才德,以父兄之荫,乃统宗族乡曲于淮阴,常怀惭恐!今国家一朝命为豫州镇所寿春为治之淮南太守,臣诚惶诚恐,惧负重托,祈朝廷收回成命,仍使臣长守淮阴。”

执政谢安等以萧鎋徐州人,实同北府之将,恐豫州治所寿春因萧任淮南太守,而失桓氏与朝廷之平衡,遂允其奏,改以萧鎋为下邳太守,仍镇淮阴;而以与桓温同郡不同县之桓伊,出任豫州刺史,带淮南、历阳二郡太守,使统豫州西府兵。

却说慕容垂凯旋归邺,因功高震主,大受燕主慕容暐与太后可足浑氏、太宰慕容评猜忌。三人一番商议,遂以其存国有功,进其位为右仆射,命留朝辅政。

慕容垂失兵权,又不得归中山,好不郁闷。幸右仆射位高职闲,吴王妃段氏复率诸子自中山来会,一家团聚;故太原王慕容恪世子慕容楷,虽年少干练,以未弱冠,故未嗣爵为王,仍以世子居王府,仕为轻骑都尉,亦常来相看;慕容垂虽忧爱女在代,远隔千里,好歹安稳居邺。

慕容评与太后忧慕容垂得军中众心,有意监视,乃生一计,提议以太后之妹仰慕英雄,虽年长犹待字,可为吴王侧室。慕容垂力辞。太后便使燕主降旨,慕容垂乃不得不从。

太后之妹虽愿侍奉英雄慕容垂,然其时鲜卑入居中原未久,汉人一妻多妾之习俗,尚为鲜卑人所不齿,故为吴王侧室之后,尤其以慕容垂对之冷淡,心怀愤恨。太后了知,便召其妹入宫,道若以似吴王妃段氏之木人偶,埋吴王府后园道侧诅咒之,段氏必染疾不治,则其身死之后,“汝虽侧室,然亦贵女,我使陛下降旨,自可立为正妻,彼便不得不常相存问。”

太后言罢,便出一已备好之木函予之,其中却是巫觇所制貌似燕主之木人偶。太后恐其妹发觉有异,道是巫觇所封,严嘱不可开视,只要速埋吴王府后庭中,俾众人践踏,吴王妃自当染疾暴毙。

一日,慕容暐偶感风寒头痛。适慕容评入宫,太后便道:“陛下一向体健,今忽头痛,恐是有人咒诅!”

于是召来巫觇作法,辨诅咒者所在方位。巫觇道:“此汉武帝时,戾太子刘据所行楚地妖法也,所谓巫蛊咒诅之术。草民虽不辨咒诅者所在,究是濡染楚地风俗之人所为。”

慕容评闻言道:“吴王先帝时,曾以河南大都督长驻鲁阳。鲁阳为大燕荆州治所,正是楚地!”

慕容暐遂召慕容垂入宫,命人大索吴王府,捉拿诅咒者。那受命者得太宰示意,径入吴王府后园,于道侧起获木人偶一枚,形容绝似燕主,乃奉持归禀。

太后与燕主双双大怒。可足浑便斥责慕容垂:“吴王贵为皇叔,欲反乎?”

慕容垂知为人陷害,有口莫辩,只能坚称“臣实不知有此”。

太后冷笑道:“吴王劳心国事,岂顾后园!此必卿家中女眷所为!”

慕容垂道:“此楚地巫蛊之术也,臣于鲁阳有闻,臣妻北方鲜卑女子,安得知此?且臣妻一向掌管家中无失,此必外人陷害所为!”

可足浑道:“知与不知,一问便知!吾意此必卿妻,以哀家之妹受旨为卿侧室,夺其爱宠,因此衔恨陛下,乃为此大逆不道!”于是暂留慕容垂于宫中,命人召吴王妃段氏入宫。

吴王妃入宫,却不得与其夫相见。太后密令人将段氏关入地牢,严加审讯,逼其承认诅咒乃慕容垂主使,意在谋逆。

慕容垂归家后侦知,不忍其妻受苦,乃遣人持信密告之道:“斯人无罪,怀璧其罪。既立存国大功,便是死罪!不必徒遭苦楚。”欲使吴王妃承认其子虚乌有之罪名。

段氏却宁舍身救夫,啮破手指,书数字于衣袂,使来人带回,道“夫君速去为盼,勿念”。信使去,段氏乃将灯油合土鳖虫生吞,遂腹痛而死。

信使返报慕容垂,慕容垂命其复入地牢相劝。不久信使返报,道王妃已归天。慕容垂心中大恸,忆起亡妻遗言,乃与段龛率诸子及妻妹小段氏,连夜出奔。

至中山,慕容垂入其城外别业。留守家仆主事者道:“自殿下入都,中山已大易将,自都督以下,皆非旧人,恐此地亦不可久留!”

慕容垂只歇得一晚,又与段龛率诸子、小段氏及家仆数十,骑马北奔,欲先至蓟城,再赴卢龙塞外之故都龙城。不意拂晓甫行,至午,却发觉三子慕容麟,竟已于晨间逃去。慕容麟一向乖戾,逃去必归邺城卖父,知子莫如父,慕容垂一时进退两难。

正在为难,慕容楷飞马而至,问明慕容垂欲归龙城,乃道:“朝中已急命蓟城,不可纳叔父,卢龙塞守将亦有授命,不可出,故北奔非计,当另思对策!”

慕容垂念着爱女在代,然代国弱小,使遭燕主索人,恐连累爱女亦为代人遣回。寻思良久,段龛与慕容楷亦觉惟苻秦可投,乃调转马头向西,自紫荆关过太行隘口,横穿并州,奔蒲津风陵渡而去。

至渡,却无船。慕容垂等一日,有小船至,遂渡河至对岸,投城相告。城中守令立命人驰报长安。

秦主苻坚闻讯大喜,丞相王猛却道:“慕容垂父子,龙虎也,今穷蹙于燕,乃来投耳,非乃心大秦也!不可受。”

坚于猛言,原无不从,然慕容垂负天下重名,自未志学,便随其兄慕容恪征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早有名将之称,况近日又率燕军大破桓温,南北震动,如此人来投,如何不受!苻坚遂不听王猛之言,而立命信使返报,邀慕容垂缓辔西来临潼。

不日,慕容垂至临潼,县令报入秦廷。苻坚立命备大辂与鸾车,欲以待客卿之礼,亲迎慕容垂于灞上。

王猛谏曰:“慕容垂不容于其国内,未必非反逆发觉!今穷蹙来投,陛下待以客卿国士之礼,恐为天下所笑。况燕实大秦劲敌,今桓温新败,燕势骤强,慕容垂素有智计,诡谲不可测,焉知非诈?若实乃借口受猜不容于其君,乃来投,则如何可受!”

苻坚道:“丞相所言亦是。然今战国之世,天下分崩,孤方收心天下,共成大业,岂可拒降人?况慕容垂举家来投,必无其事!”

王猛仍谏曰:“若慕容垂之受猜于燕主非实,则其举家来投,恰似穷蹙无途之状以诓我,须验其诚!”

苻坚道:“待其至,自当有验。”遂命信使返报临潼令,邀慕容垂即日西来长安。

慕容垂得临潼令告诉,道秦主邀其即赴长安,不胜感激,遂翌日天明便发。至灞上,已有渡船迎候。时日已高,而薄雾未尽,慕容垂父子诸人遥望对岸,但见旌旗飞扬,羽葆鼓吹静静陈列,华盖之下,大辂之上,赫然便是秦主威仪!慕容垂乃从速率段龛、子侄、从人渡河。

慕容垂牵马登岸,立刻鼓吹之声大作。段龛诸人心中大安,便一一牵马登岸。慕容垂心中感激,不复上马,将缰绳交予长子慕容令,便不顾疲累,快步趋向秦主车驾。

苻坚见状,便下车相迎。慕容垂近前,持揖俯身下拜,将行叩首大礼,秦主已将其扶住。

慕容垂乃道:“外臣慕容垂不容于父母之邦,乃来投陛下,实惭无地!陛下待我以隆,臣实受之有愧!”

苻坚大笑道:“道明天下英雄,南北名将,今以存国之功,竟受猜于昏君,闻者谁不扼腕!蒙道明不弃敝邑来投,孤实大喜过望,如何可慢待客卿,轻视国士?是以在此相候,欲迎道明入长安,共襄大计耳!”

慕容垂泣道:“臣乃故国所弃顽民,不齿于人伦者也!今穷蹙来归陛下,惟图托庇于陛下,乞活于长安为民,安得客卿国士之誉,实名不副实,愧不敢当!”

段龛与子侄至慕容垂身后,一齐向秦主拜倒。慕容垂乃一一向苻坚介绍:“此臣妻弟段龛,本段部之主。此鄙国太原王世子楷,非其舍命相告,臣不得见陛下!……此犬子令,此犬子宝,皆亡妻所生。”

复及义子云,本姓高,是高句丽王子,乃昔年恪、垂兄弟大破高句丽所得襁褓中幼童,养以为子。时慕容垂年甫十五,未婚,后平青州,遂娶段部大人段勤之妹,即段龛之姊为吴王妃,生子令、宝、女莺,及第三子麟。慕容垂恐高云年长,异日以庶长子为非作歹,乃以之为次子宝之子,此刻犹以养子引见于秦主,遂及妻妹小段氏。

慕容垂嗫嚅道:“此——臣亡妻之妹……自段部亡于青州,便随亡妻在臣家,亡妻为鄙国太后陷害至死!……臣不忍其留邺城,恐臣出奔之后,复遭荼毒!因此一并携来……望陛下勿以为怪!”

慕容垂引见段龛,苻坚颔首并拱手为礼。慕容垂引见慕容楷及令、宝、云三子,苻坚一一颔首,连称“人中龙凤”。至此垂引其妻妹小段氏相见,秦主却看得痴了,一时无言。

小段氏盈盈拜倒,道:“陛下万福!草民妾亡国之余,复以未嫁之身,累姊夫清誉至此,惭愧无地!请陛下加显戮,以正风声!”

小段氏花容月貌,苻坚本已看得痴了,至此惊醒一般,心中暗道惭愧,乃道:“令姊夫功高存国,遂妨人途辙,令姊因此,乃为人陷害至死!此诚人间至痛,令姊夫安得弃卿不顾?孟子曰,‘嫂溺,援之以手。’不顾礼仪大防也。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君子有成人之美。卿不得以此而请死!”转向慕容垂道:“道明!欲世间无闲言,何妨以妻妹续弦,以绝攸攸之口?”

小段氏素有此意,至此以秦主见己目醉神迷,心中大惊,恐日后慕容垂不顾其芳心所托,将其进奉秦主,乃再次拜倒谢恩。苻坚命平身,看向慕容垂。

慕容垂嗫嚅道:“如此——臣殁之后,何面目见亡妻?陛下所命,臣期期以为不可,不敢奉旨!”

小段氏闻言,复向秦主拜倒,曰:“草民妾本不当存活,以亡姊必不欲慕容垂鳏夫无助,乃随之出奔!今慕容垂已得陛下庇佑,草民妾当东向,归死青州。青州不可得,便请赴灞水清流,随河归葬青州!”说罢站起。

苻坚与慕容垂闻言,一齐大惊失色,小段氏却已转身,奔向灞水之涘。慕容令奔过,平伸双手以身相挡,却为姨母推开。段龛呼道:“阿妹不可!”却欲拦之已不及,狼狈于后,眼见小段氏已立于灞水河岸,形势危殆。苻坚惊呼:“慕容道明!卿竟作迂夫子哉?”

慕容垂乃奔过,强牵妻妹袖而还。小段氏面红耳赤,瞠目视慕容垂。

苻坚笑道:“道明为人姊夫,妻妹已长成,却不字人,乃有今日!孟子道‘嫂溺援之以手’,今道明亦可谓——妻妹将投水,道明援以手!哈哈哈……”

慕容垂道:“非臣不嫁妻妹,此女实不同人!往日臣欲使嫁鄙弟范阳王德,犹不肯……是以迟至此刻,犹未出阁!”

苻坚笑道:“佳人心许,愚夫愚妇不知!昔尧之二女娥皇、女英,共事虞舜,传为佳话,如何道明夫妇,昔日不明此妹心思?使成皇、英之好,岂有今日!”

小段氏犹且扭身背对慕容垂,慕容垂只能攥紧其衣袖不松手,彼此僵持。久之,慕容垂向诸子喝道:“如此木讷,可堪何事?汝姨母欲寻死,尚不好言相劝?今其必欲自杀,汝父安得独活?尚不肯为老父跪求否?!”

慕容令、慕容宝、慕容云乃一齐跪下,向姨母哀求。小段氏也便垂下泪来,与诸子相拥而泣。

慕容垂入秦都长安,虽遭丞相王猛猜忌,秦主苻坚犹以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封宾徒侯,子侄皆有封赏,或为郎,或为近畿县令。复以慕容垂鳏居,秦主下旨命冠军将军、宾徒侯慕容垂与段部大人段龛之妹完婚,合城大庆,官民大酺五日。

宾徒县在辽西,与慕容氏原籍徒河县相邻,故苻坚封慕容垂为宾徒侯,以明其客卿身份。因慕容垂来,苻坚明了燕国情形,乃与王猛定计,遣使入燕,索荥西之地。

慕容暐风闻慕容垂已入秦,大恐,不欲见秦使,乃托病。慕容评乃代燕主接见来使,却道:“尊使有所不知,前番所遣之使,实寡人所遣,非鄙国陛下所遣。寡人所遣之使,虽持鄙国陛下予贵主之一便笺,究竟非国书,此贵主所知也。且贵主亦未允援我,惟答以‘若桓温临河,自有处分’云,故寡人遣使所云‘割荥西之地以偿援救之德’,自不可引为口实。贵主深明大义,知邻邦守望相助、唇亡齿寒之至理,故虽取河南诸郡,复退归陕城,以明出师非为得地!如何贵主今日,尚来索荥西之地耶?”

使者返国,归报苻坚。坚、猛君臣大怒,群情激愤,遂议伐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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