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晋废帝太和中,大司马桓温北伐慕容氏燕国,至于临河之枋头,秦主苻坚乃遣将军彭超,统兵出颍川,为燕声援。秦虽师出有名,可谓兑现秦主对燕太宰慕容评遣使奉燕主书信求援之诺,实欲观晋燕之衅。桓温粮草不济,恐遭秦燕夹击,乃自枋头退走,遂有巨野泽、彭城之二度败于燕军。彭超率秦军乘隙,乃复败晋军于南归路经之襄邑。桓温一再挫败,死心于北伐,遂图篡逆,然仍诿罪袁真,遂先攻寿春。袁真初得彭超之援,后彭超以秦主欲占尽道义,奉命撤退陕城,寿春乃仍归晋手。
燕国吴王慕容垂建立存国大功,反遭太宰慕容评与太后猜忌,走投无路,狼狈入秦。秦主苻坚大喜,如获至宝。秦相王猛虽亦猜忌慕容垂,但如此则燕国无人,乃提议向慕容氏索荥西之地,苻坚自然依允。
不想燕太宰慕容评出尔反尔,向秦使道:“邻国守望相助,实为古义,如何贵主深明大义,早已退至陕城,如今却复来索荥西之地?”使者返报,秦主苻坚大怒,遂议伐燕。
秦相王猛,乃自请挂帅出征。猛之能,早已大表现于治绩;纵横之才,亦以扣留代王潜伏邺城之巨贾安同经商于长安之子安远,使安同不得不以“和亲公主非慕容垂女,乃以宫女冒充”之假情报,去信告知代王,启衅于燕代二国,遂遣苻洛攻代,几灭代国!惟将帅之才,虽猛前亦运筹帷幄,平苻武等诸苻庶孽公子反对苻坚登基之乱,究竟不曾亲临指麾大军,苻坚却毫不怀疑其指麾之才,遂使挂帅出征。
王猛乃请以慕容垂世子慕容令为参军,作为东征燕地之向导,复请以杨安、梁成为将,苻坚自无不允。王猛遂使杨安统前锋步骑二万,携慕容令先赴陕城。
二
临行前夜,王猛忽至慕容垂家,与之把酒言欢。临别,王猛道:“有幸与道明同朝为官,今将远别,不知道明可否赠予一物,以寄相思?”慕容垂酒酣耳热,不疑有他,乃解随身佩刀以赠。
不日,王猛统将军梁成等,率师三万,兵发长安,出潼关,将攻洛阳。苻坚亲送至灞上,与猛握手而别。
秦军前锋已绥靖、掠取洛阳以西地,洛中震动,燕国守将命人求援于燕廷,慕容评以为秦军虚张声势耳,命不必理会,但加强城防可也。不久王猛率大军围城,城门昼闭,守将乃复急命人求援于邺,眼看粮秣将尽,援军却无消息。王猛命人射入劝降之书,守将以吴王亦奔秦,乃降。
王猛与诸将、慕容令入洛阳,撤换十二门守军,设官安民,自不待言。一日夜间,慕容令住所,忽有人求见。慕容令命人延入,却是其父老仆金熙。
慕容令以为长安有变,不禁大惊。金熙不待开言,便呈上一柄宝刀。慕容令不待细瞧,便认出是其父佩刀,乃抱持金熙手道:“金公!家父如何?……”
金熙低声道:“吴王有大计,以世子在军中,不敢书于纸,命老奴携此刀为信物来告。吴王道,所以与君及诸子侄,父子来奔苻氏,乃以受迫于太宰,非有心相投也。今闻太宰颇悔前事,而王猛嫉吴王如仇雠,秦主虽加优崇,恐猛浸润行之,不早去之,吴王恐日后,与君父子皆无幸!今君既脱樊笼,可即出洛,便速赴邺返国。吴王已与段龛谋定,以段龛任城门校尉,可暗夜出之,尔后段龛便以追吴王为名,率可靠者护送吴王。吴王与段龛,即日便出长安,赴夏阳渡河,取道河东、上党返邺,君当速行,不可于此久留!老奴亦星夜返报,俾吴王可放心逃归,世子切勿停留!”
金熙留下宝刀,便即告辞离去。慕容令看罢宝刀,确实无疑,思虑再三,便暗中骑马乘夜出走,奔赴邺城。
慕容评闻慕容令返国,初则大惊,后以仅慕容令一人,不知慕容垂究竟何意,乃迁慕容令于卢龙塞外故都龙城附近之沙城,实为流放。翌年慕容令率沙城戍卒反,攻龙城不克,遂为燕军所杀,慕容垂因此痛失令子!
原来一切,皆是王猛诡计,宝刀是真,金熙也是真,金熙却已为王猛胁迫收买。原来那夜王猛走后,慕容垂越想越觉得索刀之举可疑——猛与其一向不睦,何以此番如此盛情来访,尚索物寄相思?不久洛阳燕将降,捷报传入长安,慕容垂想到慕容令在王猛军中,越想越怕,乃命老仆金熙秘赴洛阳,告慕容令若王猛出示其佩刀言事,断不可信。不想金熙入洛阳城时,因身携慕容垂予慕容令书信,知信中有猜疑王猛语,遭守门秦军盘问之际,熙便神色有异,遂为兵丁搜出书信,解至王猛处,乃不得不依王猛之言而行。因此慕容令轻易上当,复轻易便出了洛阳,逃归邺城,遂为王猛所苦,翌年遇杀。
却说翌日不见了慕容参军,王猛讯问慕容令属下兵丁,得知昨夜有人来访,猛便断定慕容令已叛逃归国,于是命飞骑奏上秦主苻坚,道须谨防慕容垂生变。
金熙奉王猛之言归报慕容垂,道世子不知何故,竟于洛阳逃归故国去了。慕容垂闻讯大惊,不及告知慕容楷,便匆忙至城门密晤段龛,二人乃连夜出奔。
苻坚得王猛上奏,立遣人召京兆尹慕容垂觐见,不想慕容垂已不知去向。秦主便一面命人搜索城中,一面命人出城东向去追,且命诏使乘传,命潼关、武关封锁行人,不得使人出关。
翌日,长安南面蓝田东南之武关报入,道慕容垂在武关受阻,守将已命人将其押解长安。苻坚方额手称庆,道:“若非丞相察知慕容垂父子生变,便使其父子双双走脱哉!我岂不为天下所笑!”
不日,慕容垂被解返长安。苻坚宽宏大度,仍命去其枷锁,白衣入见。
慕容垂大惭,道:“臣闻家仆报,犬子令叛逃归国,不胜惊惶,恐为所累,所以……臣虽绝信陛下宽宏,罪不及老父,然臣父子,受陛下庇佑大恩未报,犬子人面兽心,竟阵前倒戈,生变叛逃,罪不容诛!臣闻报万般惶恐,慌不择路,乃不念圣恩眷顾,仓促奔命——乃至连累段龛,悔之何及!犬子令之叛逃,臣万死难辞其咎!臣乃随叛,当车裂以徇,以正国法!惟段龛无罪,祈陛下明察!”
苻坚怃然曰:“道明!卿子心存故国,原是佳话,况贵国今亡国无日哉!卿子所为,可谓申包胥不忘故国也,惟不曾为故国乞救于他国哉!”
慕容垂顿首于地,垂涕道:“犬子人面兽心,何期陛下竟比之为古贤申包胥!臣此儿不顾老父,大逆不道,至于弃亲,臣不该恐受连累而随叛,当立觐见陛下,泣请将此儿逐出门墙,以正我与诸子侄忠君之诚!臣甫逢爱女和亲代国,复遭臣叔父太宰评陷害,而为鳏夫,迭遇变故,竟至昏聩,一闻犬子叛逃,便心神俱丧……因此痰迷心窍,竟至出走!”
苻坚道:“父子罪不相及,孤岂不明此理?卿仓促出奔,却是不信孤哉!”
慕容垂顿首于地道:“臣罪该万死!”
苻坚道:“人谁无过!卿且平身入座。”
慕容垂坚跪不动,道:“臣不敢!”
苻坚道:“道明!今日事,尚须孤求卿哉?卿且平身入座,再议以后。”
慕容垂见苻坚口气益发松动和缓,乃站起,拱手而立。苻坚乃下座,至殿中执慕容垂手道:“卿无负孤,孤亦不负卿。从今而后,永不相负!”
慕容垂感动不已,又欲跪拜。苻坚抱持不许,慕容垂乃涕泣,与之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