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桓温既铲除尽朝中异己,便安然入朝辅政。时朝中已借褚太后名义,对朝臣任职进行了调整,以便与桓温抗争。德高望重的王彪之,以受桓温忌惮猜疑,仍为尚书仆射。谢安改任吏部尚书,王坦之于简文帝时,为避桓温猜疑,已辞侍中,至此仍以右卫将军为侍中,备幼主顾问。桓温入朝后,此忠心晋室者数人,皆当面逢迎,而与之虚与委蛇。
不日,简文帝出殡山陵,桓温以大行皇帝佐命元辅、新帝辅政大臣,率文武百官奉行梓宫至钟山崇陵。巫觇、神婆,一路狂歌乱舞,摇铃作啸。道姑、和尚,则或念符咒,或敲木鱼,声声高唱入云。桓温连日紧张又疲累,复年事已高,便很为这喧闹所苦,到得崇陵,不禁头痛欲裂。
谢安忽道:“今日桓公亲奉梓宫下殡,大行皇帝必显灵!”桓温闻言心中一动,面色惊异。彼辈巫觇神婆道姑和尚,见状便更加狂歌乱舞,啸咏梵呗入云。桓温只觉目眩神迷,不经意间已至大行皇帝陵前,桓便率群臣拜于陵前,悲哭泣下。
桓温拜毕抬头,忽见陵前一人站立,俨然便是司马昱。桓温目眩眼花,心中大惊,以为自身图谋为天地鬼神所察,真的招致大行皇帝显灵,立又低头拜倒,一叠声道:“臣不敢!臣不敢!……”
陵右忽又闪出一人,立于先一人左侧,戟指向桓温道:“狗贼!汝以北伐事不谐,遂行废立!复排除异己,杀戮忠良!今日先帝山陵,汝犹来猫哭耗子,惺惺作态!今日我殷涓定不饶汝!”
先一人忽现陵前,桓温已自愣怔,心中狂跳,乃连道“臣不敢”。至此人忽闪现于“大行皇帝”之侧,桓温更加恐惧不安,闻其语不禁失色,忙问群臣:“诸公见陵前有人否?”
一切皆谢安暗中筹划,布置安排,与诸晋室忠臣一一通气,使皆知当日必有此神异之事。于是王坦之道:“桓公感动神灵,乃见异象乎?仆竟一无所见!”
群臣无论忠于晋室与附从桓氏者,皆已看出桓温为假扮之先帝与殷涓所迷,以为见到鬼物,遂有此问。忠于晋室者,自然立皆附和王坦之道:“不见有何人。”而诸附从桓氏者,见桓如此诚惶诚恐,魂不守舍,恐不久于人世,便亦附和,皆道不见有人。
桓温不识殷涓,便问谢安:“安石,殷涓何许样人也?”
谢安道:“似其父而白皙。”
桓温大惊,失声道:“正是此人!”立觉失言,乃道:“安石!今日寡人颇感疲累,复受大行皇帝圣灵感应,竟不能全礼哉!便请安石——”
说着,桓温转向以其家传礼学著称之王彪之,道:“王仆射,此厢尚须君代我主持!我不耐大行皇帝圣灵眷顾之隆,惶恐惭惧,且告退!”
说着,桓温又拱手向谢安道:“此厢便请安石与王仆射代我主持,吾先行退思自省!”
二
桓温也是年老昏聩,竟为谢安命人先以狂歌乱舞、高声啸咏、梵呗盈天,而致心智扰乱,进而又为装神弄鬼者所惑!当日不及主持完大行皇帝下殡,温便弃了群臣,乃至不敢于建康停留,仓促率僚属离开钟山,便归石头城。桓温仍感不安,遂遣信使入朝报告,竟与朝臣不告而别,率军回了姑孰。
朝中闻桓温竟被惊走,忠心晋室者自然大喜。附从桓氏者当日见桓温神情,觉其心气已丧,恐将不久人世,便亦归心朝廷。
桓温归至姑孰,觉禅代无望,复觉命不久长,便思身后事。桓温凡四子,皆庶出,南康长公主仅生一女,即嫁王坦之少子愉为妻之桓令媛也。温长子熙,次子济,皆不成材,才力不济。
桓温第三子放,年幼岐嶷,聪颖绝伦,五岁时,于阁中见一令史即府中小吏,因办事出错受杖,归报其父曰:“顷见令史受杖,上拂云端,下擦地皮,仅及其朱衣之侧!”桓温大笑,道:“我治荆州,当使德被江汉。如是,则执法得我意哉!阿奴以为杖责过轻乎?我意犹为重也,哈哈哈……”
可恨桓放聪颖如此,却早夭,故可堪承嗣者,惟侍妾马氏所生少子桓玄哉!桓玄时年仅五岁,须人辅佐。桓温诸弟皆有才干,然长弟荆州刺史豁亦年老,次弟祕,所娶乃次子济姨母,不能为用;第三弟伟,才堪武将,不能主持大计!故温属意者,乃自其首度北伐起便随之出征建功,此时已官至江州刺史之少弟冲。
思虑妥当,桓温恐桓冲仁弱不刚,日后失权,便欲以自身生受九锡礼,俾其弟辅政久后,封公进王,遂遣使入都,命已入朝为中书侍郎之郗超,为其进言太后与朝中,道“顾命元辅大司马桓公辅佐三代,宜加九锡之礼”云。
三
褚太后与朝臣,得郗超为桓温加九锡进言,皆道应当,于是以幼主司马曜名义下诏,命少府与礼官备九锡之物。执政二王一谢——仆射王彪之、侍中王坦之,与吏部尚书谢安,又命著作郎袁宏起草册文。
袁宏乃一时才士,颇有文名,其时已有当世诗人之目;亦有史才,后至晚年,乃著《后汉纪》以传世。且袁宏亦与谢安、王坦之一般,昔日曾在桓温幕府。
桓温三度北伐至彭城,登项羽戏马台,遥望泗水以西河洛旧都故地,感慨道:“江山形胜,不意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清谈误国,难辞其咎!”袁宏接口道:“兴废自有由!王莽可谓不清谈而有为,遂移汉室鼎祚!光武中兴,与士大夫共治,乃以清静得天下!”袁宏有口无心,道及篡夺汉室江山之王莽,桓温乃心下不悦,冷冷道:“昔刘景升有大牛,食十倍于常牛,负载不及软脚牝!景升以黄祖为江夏太守久之,忧其反叛,方欲废长立幼,乃命长子琦赴夏口相代。琦出镇日,景升乃杀此大牛犒师,为子壮行!”袁宏乃大惧,嗣后便不敢如杨修在曹操之前,不假思索,接口乱语。
得到为昔日府主作九锡册文之命,袁宏大喜。因加九锡为殊礼,大晋开国以来,惟安平献王司马孚死后赠以九锡,大臣在世所未有,实为旷古之事,故册文必定流传后世。袁宏乃刻意布局谋篇,然亦不甚费时,很快骈四俪六,洋洋洒洒,便草成一篇佳作,呈予执政。
谢安看罢,道:“袁著作名不虚传,然加九锡乃大晋开国以来之盛事,桓公复君昔日府主,君此文亦必千古流传!故君此作,须上及班孟坚《燕然勒石铭》,下逮无人可及。尚请细思,俾雄文无二哉!”
袁宏吃了马屁,诚惶诚恐,便将草稿收回,归家好一番费心费力,将原文推倒重来,复修了又修,改了又改,以期达到媲美班固《燕然山铭》地步。这下有了前人名作作参照,袁宏笔下,自然就慢了许多,久之不能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