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诸人出得北院东舍,立觉晨风拂面,台下涛声大作,东方红霞满天。众人又随黑衣人,同到南院东舍请崔宏。崔宏却兀自仍在呼呼大睡,众人不禁讶然,于他此份气度,却也佩服。
长孙陀道:“崔仆射自中夜至今,好一场酣睡!若非其鼾声如雷,我亦不敢离此。”
黑衣人道:“崔仆射名士也,必有雅好!琴棋书画,五石之散,必其所嗜。若行散狂走之后,当镇日酣睡,高卧不动。服散乃是魏尚书何晏以来,风流所尚。然却非人人服得,若不得法,便大受其害!晋高士安定皇甫谧,服散不得法,周身灼烧,头痛欲裂,乃以头撞墙,至于血流满面,奔走狂呼!其嫂临盆,竟受惊悸而死!后皇甫谧乃痛改前非,修心养性,历年良久,服散所致症状,方渐渐消弭。谧乃著书言服散,有多般害人处,不唯使人肤焦脆,体消瘦,尤其使人体内热流汹涌,遂致性情大变,暴躁不安,即使人发狂也,不类人伦!实为大不道。谧兼善经典与医术,自著《帝王世纪》,隐居不仕,遂为一代之高士。后晋武帝几番诏征,乃受征为著作郎。时谧已皓首,朝中称为白头郎,亦是前朝佳话。”
燕凤听得此番皇甫谧以自身经历警示世人服散有害之言,因昔日已有耳闻,便立刻想起一个人来。只面前黑衣人,虽与他想到之人身形相似,而更瘦,且腰背佝偻,面貌尤其大异,便道是思念之故。
慕容垂至崔宏躺卧的炕前,抚其肩道:“崔仆射!”见其不动,乃稍用力摇其肩。
崔宏兀自鼾声如雷,慕容垂不得不手下加劲。崔宏忽然吃痛一般,呀的一声惊醒,瞪视慕容垂,良久道:“吴王殿下——何故在此?”
慕容垂见他醒转,神智已清,便道:“大殿主人有请。”
崔宏看向门口内诸人,道:“大殿主人?却又是何方神圣?”此语分明讽刺长孙兄弟乃不速之客,连长孙陀亦听出,乃哼了一声,长孙他只微笑不语。
慕容垂为崔宏引见黑衣人道:“此乃大殿主人使者,奉命来请我等诸人偕赴大殿。今众已集,惟崔仆射尚高卧,故特来相请。”
崔宏道:“原来如此!却尚请尊使稍待!我须洗漱便行。”说罢向黑衣人一拱手,却悠哉地下了炕,去了屋角洗脸盆架前,自旁边水缸中舀起一瓢水浇入盆中,口中兀自道:“此处简陋,然坐席亦波斯地毡!诸位不妨且安坐。”
黑衣人道:“崔仆射客气!但请崔仆射勿匆忙,老朽自当肃立相待。”
二
众人出南院东舍,扑面只见朝阳已出,升起在台下代北人称为参合海子的湖东远处遥遥可见的太行之巅,云蒸霞蔚,光彩夺目。崔宏赞一声:“好晨光!好景致!”众人看向东天,皆不言语。良久,黑衣人道:“崔仆射雅人深致!”遂同赴大殿。
甫入殿门,慕容垂惊见宝座前多一香案,正自香烟缭绕,烟雾之中,香案上首,分明摆着一尊灵位!一黑衣人背朝门口,立于香案左首前,正自低头拱手,喃喃而语,惟不可闻。
自称大殿主人使者之黑衣人见到,便示意众人停步。慕容垂诸人皆懂礼数,主人在敬神祈祷,自当停驻肃立,便与他偕立于门口之内。
只见那人祈祷毕,复虔诚礼拜,双手交叠于前,叩首于手背之上,如是者三。朝阳照在木神主之上,上面八个隶体泥金大字,熠熠生辉闪耀,慕容垂定睛看那字,却惊见是:
“大魏悼武皇帝之灵”
慕容垂心中一颤,“大魏悼武皇帝?莫非指冉闵?昔日我亲命人杀之,献首龙城先帝前。后辽西一连五月不雨,赤地千里!皇兄不得已,乃尊冉闵为悼武天王,命于其遇害受杀之遏陉山,立庙祭祀,享以太牢,天乃大雪!今此间自称大殿主人者,明白乃昔日或在冉闵麾下,或受恩于冉氏,故欲为之报仇。今既当众祭祀冉闵灵位,祷之于前,是必欲与我慕容家寻仇,算昔日旧账哉!”
慕容垂定睛又看,却见那牌位之前,香烟缭绕之中,尚有一尊小小金人,披盔戴甲,跨于朱龙马上,手中长槊两刃矛,威风凛凛,正是昔日战阵中冉闵形象!慕容垂心中,再无疑惑,“看来此番来此,纯属为人牵着至此!敌人必筹思久矣!”
慕容垂正思忖间,那人转过身来。慕容垂与之只一照面,便惊呼出声:“君!君——非萧泰山耶?”
原来此人,正是之前那在北院西舍外室中,与紫貂见过之江东人,慕容垂称为萧泰山,乃因其便是殷浩主持南夏晋廷之北伐时,奉北府都督荀羡之命,与其弟萧鎋,偕同谯郡戴氏兄弟戴逯、戴遁,率一支军为前锋,进至泰山援救太守诸葛攸,后诸葛攸死,晋廷即以之为行泰山太守之萧儁!泰山城破之际,萧儁在乱军中失踪,不意在此出现,慕容垂安得不惊!泰山之役,率军攻城者,正是慕容垂,二人一在城上,一在城下,打过照面。慕容垂有过目不忘本领,萧儁于其最后一役对手,亦印象深刻,可谓没齿不忘,故二人只一照面,便各自认出了对方。
萧儁淡然道:“萧泰山不敢当!萧儁败军之将,况已在人间除名已久哉!”
诸人听罢,俱各心惊。萧儁乃多年前南夏晋廷所任命行泰山太守,南渡流民帅淮阴令萧整之子,于泰山郡城破之际失踪,南北皆知,今竟于此出现,复拜冉闵灵位,明白欲与慕容氏为难,如何不惊!
萧儁拱手向那黑衣人道:“有劳师兄。”黑衣人拱手回礼道:“师弟客气。”
诸人除慕容垂、燕凤外,皆不知大殿主人必是昨夜殿中神秘人,而非眼前之萧儁,闻萧儁与黑衣人以师兄弟互称,萧儁于大殿设香案祭拜冉闵,黑衣人复对之恭敬,不免以为萧儁便是大殿主人,俱各惊奇。萧儁复向诸人拱手一周,道:“此间主人夜间,闻五原公大军忽至台下,掌控燕代两国人众。主人恐生冲突,遂下台弹压也,至今未归,慢待诸位哉!便请入座。”说着,萧儁伸手向他面前的长桌,向众人示意,复拱手相待。
长孙兄弟闻言大惊,错愕不已,久之不能语。长孙陀道:“阿兄!……”长孙他摆摆手,沉声道:“稍安毋躁!”却率先入了座。诸人回过神来,乃俱拱手向萧儁道:“萧君客气。”乃一一落座。
萧儁踱至长桌上首,目视坐在长桌南侧客位上首的慕容垂,拱手道:“慕容兄,别来无恙?”
慕容垂还礼道:“托萧兄鸿福,垂虽年过知命,尚自健朗!萧兄较之当年在泰山时,却颇苍老清减矣!”
萧儁道:“昔日若非众寡不敌,儁今日,不当在此!”
慕容垂道:“当年垂随家兄太原王为副耳,否则,泰山之役,胜负未可知!萧兄以孱弱之师,亲率上城,抗我大军半月,古名将不若也!”
萧儁淡然道:“慕容兄过奖哉!自来河北称‘五胡名将,慕容道明’,岂是虚言!慕容兄可谓名不虚传!”
慕容垂见他只是如阔别故人相见,一番言语,道是追忆往事,其实不过客套而已,不知其在此之意,又不好出言相询,只得再次拱手道谢:“萧兄过奖!”
萧儁亦拱手向慕容垂为礼,却不放下,转向众人道:“此间主人闻燕代两国和亲,慕容兄为行人大使,乃率在下与师兄——”说着,萧儁伸手向慕容垂身后侍立之黑衣人,复道:“因此之故,此间主人乃率在下师兄弟,在此相待。”
说着,萧儁转身向香案上的灵位与金人一拱手,回过头来,复向众人道:“此所供者,大魏悼武皇帝冉氏之灵也。大魏悼武皇帝者,昔日河北所谓冉天王是也,想天下皆知,诸位皆博闻通人,不当不知。此间主人,昔日受冉天王大恩,因此之故,乃待慕容道明于此,欲为冉天王报杀身大仇。诸位以为,该是不该?”
诸人虽已知萧儁与慕容垂有昔日泰山之役互为对手旧事,萧儁因而多年流落在北,不得归家,可谓苦矣!故今日其既奉大殿主人之命在此,必与慕容垂为难,自不待言。不想大殿主人,却昔日受大恩于冉闵,如是,则其主仆,必与慕容垂作殊死之斗!诸人听言至此,俱各大惊。
慕容垂黯然道:“如是!则昨夜此殿中神秘人,便是大殿主人无疑!我道何以其仇视在下若斯,原来如此!”
萧儁从身侧解下一柄装饰精美的短刀,双手平捧举起,见诸人目光皆集,乃转身,将刀置于香案之上,双手交叠,如前在手背上拜了三拜。
大殿一时阒寂无声,便是天地之间,亦是万籁俱寂。
三
萧儁转过身来,将那短刀置于慕容垂面前,沉声道:“慕容道明,我敬君为英雄,只不过君杀冉天王,人神共愤!此中曲折,与君合该受戮之由,昨夜此间主人,与在下方才之语,已一一为君道明!今日燕代两国英雄云集于此,亦正好作见证!俾世人知,此间主人与我师兄弟,非滥杀无辜,实在是慕容垂死有余辜,不得不尔!”
慕容垂傲然道:“萧君此言何意?欲垂自尽乎?哈哈哈……”说着手按剑柄。
萧儁伸手,轻拍在长桌上,目视慕容垂,示意其不得轻举妄动,却抬另一手,将短刀向慕容垂推近寸许,沉声道:“慕容道明,识时务者为俊杰!此刀乃昔日冉天王防身宝刀,贴身所佩!此间主人与冉天王分别之日,冉天王解刀相赠,此间主人乃珍藏之。后闻冉天王为君家所害,此间主人便将此刀时时磨砺,日日佩之,不敢忘冉天王为君家所杀之大仇也!宝爱至今,虽霜锋若雪,却从不曾以小人之血污之,惟以待君也!想君今日悔哉,必不至困兽犹斗。不然血溅当场,殊不好看!”
慕容垂右手放开剑柄,抓起短刀。萧儁抬起按在桌上之手,退开一步。慕容垂却将短刀一把掷过,萧儁伸手接住。
慕容垂凛然道:“君主仆可谓处心积虑,筹思于此杀我久矣!然慕容垂何人,必不引颈就戮!便请拔刀,在下与君,作殊死斗!”说罢,慕容垂从容起身,于殿中立定,拔剑在手。
黑衣人却止住意欲拔刀的萧儁:“师弟稍安勿躁!主人未归,师弟与慕容氏,乃是昔日战场疆埸之敌,非有宿仇也。今日我为刀俎,彼为鱼肉,师弟纵有意立功,何必急在一时!若师弟便拔刀与斗,万一不敌,愚兄我帮是不帮?为兄奉命在此,乃为主人延请诸英雄入殿。今诸人已集,为兄当下台复命。师弟且忍一俄顷,待为兄奉主人归来,再作处置!”
萧儁瘦脸一红,便将按在刀柄上的右手放下,左手执刀一举,右手抱住左拳,对向慕容垂,赧然道:“在下非与慕容道明有仇,故今日纵慕容兄不自尽,自有此间主人与慕容兄作殊死斗!主人受冉天王大恩,自欲亲手杀慕容兄为恩公报仇!儁独何人,敢越俎代庖哉!”
慕容垂乃还剑入鞘,正待出言,长孙他却抢先道:“萧君,君师兄弟既为大殿主人招待吾等,奈何至今不肯透露主人身份姓氏!在下颇疑主人诚意!抑或君师兄弟得主人授意——不得透露贵主身份姓氏乎?如此,恐非待客之道!”
长孙他话音甫落,只听得屏风后一人哈哈大笑,声震屋瓦,众人一齐大惊。一人自屏风后出,却是中夜下台向长孙他报告伪冒公主出逃之丘敦武。长孙兄弟不禁大惊失色。
丘敦武走到长桌上首,将一血染布包置于桌上。诸人又是一齐大惊。丘敦武向长孙他道:“长孙大人,大殿主人命我,将此一包物事,交予阁下!”
长孙陀道:“丘敦!汝——此乃何意?汝——竟是此间主人之人?!汝此布包中何物?何必卖关子?我兄弟未必怕汝?!”
丘敦武冷冷道:“无他,奚箪之头!”
长孙兄弟一齐大惊失色。原来奚箪乃长孙他所安排后发之五千兵统领,如今已身死人手,长孙兄弟焉得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