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孙陀愤然道:“丘敦武!汝以吾兄重用奚箪兄弟,使其兄弟领兵,只以汝为侍卫长,因此反叛,是也不是?!”
丘敦武昂然道:“我乃大王之将,安得称反叛?昔日——”
“大王?”长孙他道,“汝意——屏风后人,乃是大王?!”
丘敦武仿若未闻,续道:“昔日先父有罪,赖独孤太后说情,乃得活命!彼时吾尚年幼,若失怙,则不堪立于人间。故大王之母后,于吾实有再造之恩!昔王叔弑杀夺位,亦赖独孤太后,鸩杀王叔,立长孙老大人为王,代国乃安!此一故事,长孙大人尚记得否?!”说着,丘敦武看向长孙他,目光炯炯。
长孙他闻言被触动,默默无语,心道:“丘敦武竟是公忠体国志节之士!昔日若非独孤太后鸩杀王叔,立吾亡父为王,焉得有我家今日!若王叔在位,亡父与大王皆先王之子,恐皆当无幸!”
拓跋什翼犍自屏风后缓缓走出。慕容垂只一照面,便认出是昨夜神秘人,心中一凛:“皆道什翼犍粗豪,不想竟心细如发!此番设计困我于此,简直天衣无缝!”转念又想到:“昔日什翼犍曾为质于石虎,冉闵乃石虎养孙,二人相识乃至有交情,自属可能!如何便想不到此层!”
拓跋什翼犍踱至香案前,萧儁递上冉闵昔日所赠宝刀。什翼犍伸手接住,方开言道:“有劳师弟!”慕容垂心中,再无疑惑。
拓跋什翼犍拔刀在手,置刀鞘于案上,以左手试了试锋刃,乃扬起宝刀,举在头顶,岿然不动。诸人见状,心中皆是一凛。
什翼犍缓缓将刀放下,却交到左手,复以右手拈住刀背。拓跋修见状,知阿兄欲行草原厉面之礼,以其年事已高,惊道:“王兄不可!”拓跋寔亦察觉,亦惊道:“父王不可!”
什翼犍已将刀刃划入右脸皮肉,顺势一拉,右手放下,同时仰头向天。刀头滴血,数道鲜血,却顺着其黧黑粗粝的肌肤,四下漉漉而下,其中一道,自颧骨处横过眼下,漫过鼻梁,流到了左脸,只一瞬间,代王脸上,便已沥血满面。
什翼犍将刀置于案上,高大身躯猛然跪倒,磕头至地,竟啊一声长嚎,复号啕出声,颤声道:“再造恩公大魏悼武皇帝陛下!什翼犍隐忍十年,年年岁岁,椎心泣血!欲为恩公报仇!报恩公为慕容家贼子慕容恪恃众暴寡,不幸遭擒,复为慕容垂解至辽西遇害之大仇!”
众人闻言,皆作声不得。什翼犍呜咽流涕,续道:“陛下为慕容垂解送……至辽西燕都龙城外之遏陉山,天地同悲,白日昼昏!慕容垂乃不敢将恩公,送入龙城!不意慕容儁狼子野心,既有觊觎中国之心,复欲借诛杀陛下,以绝华夏之望!其心之酷毒,可谓亘古未有!乃亲出其都,当面辱骂陛下为‘奴仆下材’!陛下昂然不屈,对之以‘汝辈蛮夷非类,亦忝为王,我中国英雄,奈何不可称帝’!慕容儁贼子,乃大愤恨,鞭陛下三百!呜呼苍天!何其冤酷乃尔!”
拓跋什翼犍说着,再次顿首于地,勃然站起,抓过案上宝刀,转过身来,戟指向慕容垂,恨声道:“慕容垂!寡人所言,可有半句假话?!”
慕容垂默然。什翼犍续道:“可怜当日天公震怒,风云变色,霹雳雷鸣!慕容儁胆寒失色,即命返驾,却命慕容垂,即害大魏悼武皇帝陛下于遏陉山!是也不是,慕容垂?”
慕容垂默然。
忽然,一人慌慌张张跑入大殿,不及行礼,便手指殿北,颤声道:“大王!大事不好!……”
众人看向来人,代人却都认得,是长孙他麾下西河骑都尉奚箪之弟奚斤。代王拓跋什翼犍沉声道:“何事惊慌?”
奚斤气喘吁吁,断断续续道:“是——是……秦军!秦军来哉!”
什翼犍矍然变色,亦忍不住颤声道:“长孙他!寡人以汝袭父爵为五原公,承父职为西部大人镇西河!究为何来?是倚汝为塞上长城,欲汝守住西境!汝竟——以孤食言,未立汝为世子,而怀恨怨!复以平城童谣道‘得中山者得天下’,乃率西河大众至此,置边防重地于不顾!今日秦军大入,汝何面目,见亡父于地下?汝自负聪明,却不知那童谣,乃苻秦间谍所散布,正以勾起汝之野心,与我为难!”
长孙他目瞪口呆。枯瘦黑衣人扶住兀自气喘吁吁的奚斤,道:“快说!秦军人马多少?”
奚斤已近崩溃,哭丧着脸道:“秦军乃其征北大将军苻洛所率,据其所言,有……二十万众!”
正说话间,人嚷马喧,一彪具装马骑兵驰至殿前,为首者吁一声停住坐骑,从者便齐刷刷翻身下马。为首者从容下马,率从人进得殿来。诸人看向来者,一个个作声不得。
二
苻洛甲胄鲜明,大步入殿,自长桌左侧进至代王拓跋什翼犍面前,抬左手揭去面甲,以右手抚心低首道:“末将大秦征北大将军苻洛,拜见代王殿下!洛甲胄在身,不能全礼,祈大王见谅!”
拓跋什翼犍血流满面,见此情景,满心凄凉,乃抛去手中宝刀,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家门不幸,开户延敌!”
那枯瘦黑衣人忽以眼神示意萧儁,萧儁会意,两人一齐拔剑,欺近苻洛。苻洛猝不及防,竟为二人一左一右所制。其从者大惊,纷纷拔刀欲上前,苻洛连忙喝止。虽然甲胄在身,究竟不耐宝剑削刺,况枯瘦老者之剑,直指其咽喉,苻洛只能甘心,束手听命。
什翼犍天明时在台下,志得意满,五石散瘾发作,乃将随身携带的药酒温了一杯饮下,遂绕台下狂走一周,乃得止歇。至此因方行厉面,而秦军突至,变起仓促,登时心中大乱,神志不清起来。拓跋修与拓跋寔连忙上前扶住,以什翼犍不自上山路上台,已知屏风后必有地道,便将代王扶往屏风之后。
什翼犍忽然清醒,附耳吩咐拓跋修:“阿修,告慕容垂,其女在我手中,命其随我入地道。否则秦军大队入殿,燕人必尽为秦虏!慕容垂甚挂牵其女,若欲与我揭过前嫌,便当与我协力抗秦!”
拓跋修点头称诺,遂回至屏风前召唤慕容垂道:“吴王殿下!中山公主已至台下,安全无虞!鄙国大王请殿下同下台。”
慕容垂闻言,亦不知是喜是悲,只想着莺儿已至台下,在代王拓跋什翼犍手中,便是一死,亦当前往,即闻言急趋,随拓跋修转入屏风之后。什翼犍忽然高声道:“燕凤尚不速来?!”
燕凤却在长桌右侧站着,看着那枯瘦老者怔怔出神,对代王呼唤充耳不闻。老者看一眼燕凤,忽开口道:“凤儿!速随大王去!”
燕凤如受惊吓,耸动了一下,却兀自仍不迈步,又怔怔看了老者半晌,方说道:“尊驾——尊驾是……阿父?”又惊喜呼道:“阿父!”
燕谋眼眶湿润,道:“好孩儿!速随大王去!”
燕凤却刷地拔剑在手,绕过长桌上首,奔至其父身旁,道:“阿父!将秦将军交予孩儿,阿父速随大王去!”
燕谋恨道:“凤儿!多年未见,汝竟毫无长进!此刻乃何辰光!尚容我父子在此争死乎?只要我一撤去手中剑,秦人便当砍你我父子——及汝萧师叔为肉泥!今日我与汝萧师叔死则死耳,究竟为国而死!代王健在,世子安然!复有汝与平北公辅佐,代国犹当兴!奈何作女儿态,不能割舍!”
萧儁亦催促道:“贤侄!秦军大队眼看入殿来!奈何迟疑不速去?贤侄如此糊涂!愚叔——这便自刎,免为秦人所俘!”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燕谋喊出“师弟不可”,萧儁已猛然撤剑,作势往颈间抹去。燕谋不及细思,乃亦撤剑,急格萧儁之剑。
苻洛正自愣怔,萧儁却右手一翻,将抹向颈间的宝剑转过,急刺向其咽喉。苻洛连连后退,后背顶在香案之上,萧儁之剑,却堪堪抵住了其咽喉!
萧儁大喊:“师兄!尚不携世侄速去!更待何时?”
燕谋亦愣怔不已,眼眶再度湿润。燕凤伸手拉住父亲右臂衣袖,却说不出话来。
燕谋狂甩其子紧紧拉住其衣袖的手,咆哮道:“放手!不放——我剑下无情!”
燕凤只是不松手,幸好燕谋多年五石散瘾君子,不能穿窄小衣服,故宽衣褒带,大袖当风,故衣袖一被抓住,便难以甩脱。燕谋右手一翻,不顾可能伤及其子,转过长剑,刷的一声,割断了袍袖,便急上前,亦将剑尖递到了苻洛咽喉。
萧儁已知其意,不禁大急,慌道:“贤侄!速扶汝父离去!”
燕凤知其父劝不回,乃道:“父亲!今日孩儿,便与大人同死!”
萧儁道:“师兄!贤侄!徒死无益!且我为一人,师兄父子为二人,况师兄于我,昔日实有救命之恩!今日无论如何,请师兄与贤侄成全萧儁,请代师兄父子死!”
苻洛咽喉受制,不敢稍动,趁三人说话间,悄悄后仰,使咽喉稍离二剑尖,然后背顶在香案之上,无论如何,没法儿脱困。至此为燕谋与燕凤父子至情所动,尤其为燕谋与萧儁师兄弟争死感动,乃开口道:“二位侠士高义,苻洛佩服!今二位虽制洛之咽喉,究竟大军只在殿外,便二位刺死洛,洛麾下有将有兵,仍当将二位及少侠剁为肉泥!今洛有一请,不知二位允否?”
萧儁道:“且说来!”
苻洛道:“二位饶洛不死,洛使军兵放三位去,如何?”
燕谋道:“且命君从者撤至殿外!”
苻洛向其从人道:“速速出殿!”那几名重装骑兵,便齐刷刷转身出了殿去,持刀待于门槛之外。
燕谋示意萧儁,萧儁会意,立刻剑交左手,伸右臂紧紧挽住苻洛左臂。苻洛道:“不须如此!洛咽喉受制,岂能逃脱?”萧儁左手持剑,刷刷刷耍了几下剑,灵活与力道,皆不下右手,苻洛不禁看得呆了。萧儁道:“好让苻将军晓得,我师兄弟授业恩师,乃是河北剑术大宗师——左手剑河间崔游观道充先生!故我师兄弟若以左手剑制将军咽喉,将军尤须小心!”
燕凤不待其父吩咐,立刻转至苻洛右侧,双手将苻洛右臂屈至其身后压住。于是三人协力,押着苻洛到了屏风之后。
三
代王已由平北公与代国世子先下地道,将之接下了地道,只有慕容垂仍在地面之上,一则他怕代王忽然发难,二则燕凤治愈其女,实于其女——不,在慕容垂心中,实于其父女二人,皆有救命之恩,如何能弃之不顾!故燕凤与其父及萧儁在外争执,慕容垂不好出面出主意,只能暗暗心焦。至此三人押苻洛至屏风后,慕容垂自是大喜过望,连忙迎住。
燕谋道:“慕容兄,犬子年少无知,君与君女初至之夜,其便与君女,在湖滨初见!君女天人之姿,然君女却似乎——颇赏识我家小儿!故今日犬子有幸不死,恐日后犹当累君女!燕谋且谢过慕容兄!”
慕容垂心中苦涩,道:“君何出此言!君公子于我女,实有救命之恩!故我女若有幸为君公子奉箕帚,实乃我女之幸!惟我女乃鄙国和亲公主,恐代王不得应允!”
燕谋哈哈一笑,道:“我与鄙国大王,名虽君臣,实同骨肉!鄙国大王诱使君等至此,不过欲为冉天王报仇耳,好色之心,实年老早已无之!故鄙国大王处,只须在下一言,便可转圜!”
慕容垂忧道:“贵国大王不知自何处,得一不尽不实之言,道吾女实非中山公主,而是燕宫侍女冒充!今代王已遣使赴鄙国,将向鄙国责真中山公主,且强提议,将以贵国二王子,婚配鄙国所后遣——贵国所谓之真中山公主!”
燕谋闻言哑然,良久道:“自可从长计议!”以萧儁左手剑抵住了苻洛颏下咽喉,燕谋撤去长剑,将剑下俘虏交予师弟道:“师弟,送苻将军出屏风,不可远送!”
萧儁应道:“诺!”遂押着苻洛,送至屏风边,道:“苻将军,得罪!”飞起一脚,将苻洛踹出数步之遥。
苻洛亦有防备,且人高大力沉雄,居然不倒,但不敢回头反顾,匆忙出殿。其从者自然立刻迎住。
四
苻洛出了大殿,命一从者去传令,仍与余下从者守住殿门。殿中只剩下了燕国和亲副使崔宏,与代人长孙兄弟、丘敦武及奚斤,五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崔宏乖觉,知代王召慕容垂同入地道,自是以秦军大至,欲引以为援。崔宏思忖:“吴王乃代王欲食肉寝皮之人!代王犹且格于形势,不得不引为援手。今代国实有亡国之虞,代王亟需援手,我与代王无冤无仇,且向燕主献大有利于代国之和亲计,代王不唯不当仇视于我,且或以我为有智计!今日代王欲脱困,自非力战可得,须智取,如是,我便是代王亟需之人!惟慕容垂尚在屏风之后,其记恨我如仇雠,欲入地道,恐难过其关!然秦军眼见入殿,只好拼着为其辱骂奚落,也要闯一闯他慕容道明把守之关!只要入得地道,便不受慕容垂威胁,且或能取信于代王。此土台之内中,恐掘得有一地宫,则粮秣当无阙,可支我等燕代两国诸人许久,苻洛久围无功,当撤围去攻占代国平城、盛乐二都,则未必沦为秦人阶下囚!我贴身藏有燕主命我赴河西、陇西,联络凉主张天锡与河西鲜卑秃发大人,及陇西鲜卑乞伏大人之诏书,旨意无非联合抗秦,若使苻洛得之,则死矣!”
思想至此,崔宏自座凳上腾然而起,奔向屏风。丘敦武却刷地拔剑,截住了他。崔宏求饶道:“丘敦将军!此是何意?我忝为大燕和亲副使,今两国邦交未曾破裂,代王犹请鄙国和亲大使吴王殿下同入地道!如何将军却拦我?”
丘敦武冷冷道:“无鄙国大王召唤,任何人不得入地道!”
长孙陀嚷嚷道:“丘敦!休得拿着鸡毛当令箭!汝背叛西河,今日我便要你狗命!”
长孙他不看二人,哈哈一笑,对空斥道:“蠢材!不闻方才燕先生所言,‘此为何辰光!’汝尚与代人死争,正好使渔人得利!”
长孙陀一愣,丘敦武却是心头一凛,想到此番秦军大至,“二十万众”,便围困此地十重,亦有余裕!“此刻最须者,莫过于在此燕代两国诸人同心协力,皆入地道,或可逃出生天,否则……”
丘敦武想到这里,转过身去,道:“不欲为秦虏,便随我来!”崔宏自然立刻跟进。
苻洛看着五人动向,喝道:“不着忙!使我大军至,凡入地道者皆死!”
本来五人已经皆向屏风行,长孙陀听罢苻洛此言,不禁停住了脚步。长孙他斥道:“男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奈何为秦人大言所恐?彼乃燕先生师兄弟败军之将,已然丧胆,徒自嚣张耳!我且视其嚣张至几时!”说着长孙他拉住其弟臂膀,将长孙陀拖至了屏风后。
一时之间,燕代两国诸人,除已入地道之代王拓跋什翼犍、代王弟平北公拓跋修及代国世子拓跋寔,燕国二要人——和亲大使慕容垂、和亲副使崔宏,与代国西部大人五原公长孙他,其弟长孙陀,代王亲信丘敦武,及西河骑都尉奚箪倒戈之弟奚斤,俱于屏风后聚齐。
慕容垂先至,最在地道井口之旁,见诸人皆集,乃向燕谋道:“燕兄,我等皆不识地道情形,不知……”
燕谋道:“下去便是。”说着走近,率先下到了井口之内,却如燕凤所经北院西舍、中舍地道口一般,并不太深,人站立井下,尚露出头肩。于是燕谋缩身入地道,慕容垂与萧儁谦让过,便也撑着井口,纵身跃下,隐入了地道之中。诸人遂如法炮制。
原来行宫下地道,通达南北院所有各舍之外室,依各处方位曲折相通,其口亦可谓星罗棋布,不但各舍外室有口,天井壁近各舍庭院一边,亦有口,此外便是此处——大殿宝座屏风之后。此地道与行宫,皆燕谋所设计,地道尤其设计巧妙。一般地道因坑道深入地下数尺,坑顶土厚达一人之高,以坑底与地面高下悬殊故,常须架梯上下。而燕谋设计,使地道口之下坑底,凸起二尺高,故人无须借助木梯,便可轻松上下。